第9章(我终于军训回来了)(2/2)
“不要着急否认,面对自己是件很难的事情。”李涉川曲起手指敲了两下桌子,打断了曾养浩的话,“尤其是经过长期一边被人摁在冷水里一边被骂是神经病这种事情之后。”
刚拿起纸杯的曾养浩手一抖,热腾腾的水直接洒了他一手,李辰生急忙挽起他的袖子,把他的手往鱼缸里一送,这才没让曾养浩那只手彻彻底底沦为猪蹄,然而就是这一个动作,却让曾养浩的手彻底暴露在李涉川眼前。
李涉川盯着他的手不过片刻,曾养浩竟挣开了李辰生的手,慌忙将自己的手藏了起来。
“刀割的,看起来像是23号手术刀片,还有电击伤,每根手指的指甲几乎都重新长过一次。”李涉川顺手捞起了李辰生刚刚喝过的那杯水,抿了一口接着道,“如果你愿意在我们这里做个体检的话,我应该能从你身上找出过一整套戒断治疗的痕迹,不过应该都是物理的,毕竟药对于那个学校来说太贵了。”
李辰生和曾养浩一同愣住,直直看着微笑的李涉川。
“不让吃饭这种老套的就不提了,上电椅,你脸上还有冻疮留下的痕迹,应该是把头被摁进冰桶里。”李涉川道,“我听说还有一种惩罚,是从班里抽签十个人,然后轮流上来把被惩罚的人十个手指甲都拔掉,如果屡教不改的话,脚趾甲也要拔掉。被抽中的人应该还会有奖励呢。”
“你,你是怎么知道……”曾养浩再也坐不住椅子,整个人径直从椅子上滑了下去,他双手紧握着,十指指甲嵌进了手心里。
李辰生心下一惊:他是怎么知道的?
然而李涉川却避开了他询问的目光,只是将曾养浩从地上扶了起来,又重新倒了一杯水,然而曾养浩却直勾勾的盯着那杯水,瞳孔震颤着。
“阳光学校从开始办学就承接了这种接受‘问题儿童’的活,美名其曰为矫正课程,把有精神或者心理方面之类问题的小孩儿都关在一起,隔离开来,然后通过各种手段帮助他们变回‘正常人’,这些问题儿童的问题,大概就是躁郁症、自闭症、同性恋,性别认知障碍之类的。”李涉川上下扫了一眼曾养浩,“你应该是个跨性别者吧,还有你弟弟曾子棋。”
“曾子棋失踪这件事情,被记录在案的时候是九年前,是在那次游/行之后。但我刚看过你留在阳光学校的档案,你有个出逃的过。其实早在十年前,你就曾经从阳光学校出逃,我找那个派出所的人了解过,十年前他还是个刚入职的民警,你当时带着一身伤,因此他对你印象非常深,跑到派出所报案却说的是自己弟弟失踪了,他本来是想给你处理的,结果扭头你就被他的同事送回去了。那块儿的民警应该已经‘很懂行’了,对你这种跑出来的小孩儿都见怪不怪,就直接把你送回去了学校,还顺手让学校给你记了个大过。”
“最困难的时候,没有人愿意相信你,更没有人帮你,我讲句题外话,你现在是不是憎恨着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
这一字一字,像是一片薄而尖锐的刀,要将伤口之上长出来的息肉和疤皮全都割下,露出在这下面会永远流着鲜血的伤口,那里面已经溃烂生脓,成了带进骨灰盒里的病灶。
然而就是这样的东西,不往上面撒把盐或者再按着那位置再捅一刀的话,人却是会把它忘记的。
一年也好,一辈子也罢,只是人将自己的麻木和忘性归咎于时间,其实时间并不会愈合一切。
动摇已经无法藏在心里了,曾养浩战栗着,他站在刮着狂风的悬崖边上。
李涉川长出了一口气 ,换了个微仰的姿势,李辰生没来由的感觉到他似乎有些不耐烦,只听他说道:“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但你应该先看看这些,再决定是否对我们有所保留。”
只见他拿出了一沓报告,李辰生伸手拿起了一张,纸上还带着点热,明显是刚新鲜出炉就被李涉川拿过来了。
这厚厚一摞,全都是今天被绑架的阳光学校学生的体检报告,李辰生拿着的这一张是个十岁小男孩的,除了门牙嗑没了半边,四肢健全,患有自闭症但是智力正常,身上发现多处钝器伤和电击伤,左手指甲少了三个。
李涉川道:“不同程度的新旧伤,还有一些小孩儿甚至可能遭受过强/奸,这些伤情判定你应该已经看得很熟悉了,能懂得这意味着什么吧?”
这意味着一切都还在有条不紊的继续下去,什么游/行,审判,监狱,就算是像铁轨上被碾成肉泥的毕世杰那样的死亡都不能结束这样的恶,原来嗜血、欺软、暴力,这些全都是刻在基因里的癌症编码,或许每个人的区别只是病症到没到末期而已。
曾养浩死死咬住了下唇,眼泪和血气一起往上涌,可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的泪腺已经干涸了,唯有那无处发泄的火气在无声灼烧着他的喉咙。
一声长长的气音,曾养浩像是泄了气一样瘫在了椅子上。
“你们知道一次又一次被一脚踹翻的感觉吗?”
“不知道。”在校几年就称霸几年学校的李辰生说道,李涉川只是无言的挑了挑眉,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我和棋棋是被爸爸送进去的,因为我和棋棋非常正式地告诉他,告诉他我想长大以后去做变性手术当女人,他曾经说过我们是可以无话不谈的父子,我却没想到,这只限于‘父子’而已。”
“刚进去的时候,每一天我都要靠着恨这个把我们送进地狱里的男人活着,我想着等我长大了了,我就逃出去,要用砖头把那个男人的头拍得稀碎,和那群畜生的脑袋扔进蒸锅里煮烂,我甚至能幻想出来那是什么样的味道。”曾养浩的双眼爬上了血丝,眼神稍微变得有些亮了起来,然而不过分秒,却又暗了下去,“可他过了一个月又来看我们了,他的背更驼了,衣服上的补丁更多了,我忽然恨不起来他了,我就悄悄把我偷偷藏在袖子里削尖的筷子折断了——我完完全全抱着想要拿筷子扎穿他眼睛的想法过来,却好像被他又一脚踹进了冰桶里,我忽然完全不知道我和他哪一个更可恨了。”
“他是那样一个用大把大把的血汗钱折磨他孩子的傻子啊。”曾养浩的语气有些发抖,“他就是这样把自己活活累死在工地上的。多好笑啊,我的爸爸,每天都在被我恨的人,才是我唯一的稻草,他一死,家里大人就剩下还躺在床上的奶奶,那群人就完全没有顾忌了,因为已经没有人会接我们回去了。”
“我们开始做更累的活,那些‘矫正疗程’更是变本加厉,我和棋棋几乎就已经成为了他们私有的沙包,你知道那种半夜根本不敢睡下去的感觉吗?你根本不知道哪只畜生会突然把你抓起来,狠狠打一顿或者——”曾养浩咬住了牙关,抱住了自己的双腿蜷缩在了椅子上,“我只能靠着想,想象到了那么有一天,我能有反抗他们的力气,我就带着棋棋逃出去,我现在只能为他活着。”
“我为了活下去,只能尽可能保护棋棋,我们不再将食物分给没吃饱的同学,对路过厕所时发出的声音充耳不闻,任由那帮畜生的手胡作非为,我已经完全无所谓了,就算抽签抽到我去实施惩罚,我也绝对义无反顾。”
“可是有一天,棋棋半夜发起了高烧,我拉开他的被子想把他抱起来,却发现他整张床、裤子上、背上全都是血,我就抱着他一路跑,他裤子里似乎掉下来了什么东西,我不敢看。而且我居然是往校医务室跑的,去找医务室的老师求救,因为我除了医务室,根本想不到有第二个地方可以去了。”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他正捧着一具浸透着鲜血的小小白骨,他惊呼一声松开手,应声落地的却是那杯热开水,然而水却在一片木地板上晕开,这肮脏的地板他再熟悉不过——是阳光学校的教室地板,而他正坐在一张破旧的木头椅子上,双手被铁丝绑在身后。
他战栗的抬起头,却发现对面坐着一个少年,他翘着腿坐在他面前,手上正把玩着一把薄薄的小刀。
他头发留得很长,眼底笼着一层雾雨,望不见底,他下半张脸套着犬用的金属口罩,身上穿着白蓝条纹的衣服,心口的位置上印着太阳校徽,校徽上的校卡印着两个字,可却像是老电视花屏那样被模糊了起来,他愈是想看清,脑袋便愈发的疼。
“你,你是——”曾养浩下意识地挣扎了起来,却跌了个趔趄。
少年高挺的鼻梁被金属面罩压了下去,说话的声音有些闷:“然后呢?过了几天之后,你自己偷偷溜进了医务室,却根本找不到你的弟弟,老师当然不会回答你他的去向,于是你趁夜翻墙,光着脚跑了那么那么远,以为你终于找到了能给你公平的地方,然而他们却把你扔上了警车,送你回来拔掉所有的指甲。”
“……后来……后来我因为伤口感染,发了几天高烧,我躺在医务室病床上,那好像是个早上,朦朦胧胧感觉有人把我的床单抓了起来,然后把被子蒙在我的脸上,把我抬到了室外,好像是学校后面的垃圾堆附近,我觉得他们肯定是觉得我要死了,想把我抛尸在垃圾堆里。我想到了棋棋,他肯定也是被扔在了这里等死,于是我挣扎了起来,就在那时候,外面忽然冲进来了一堆人,都是家长,追着抬我的人一路打,一边喊着什么,我到后来才知道,那是九月参加那场游/行的家长们。”
“有家长好心带我去医院,我在那里住了几天,才知道他们已经报了案,联名准备起诉阳光学校的老师,但是苦于证据不足——他们的孩子出庭作证都非常的困难,我以为希望终于来了,我就自愿成为了他们的证人之一,那时候我认识了陈苗,她也是证人之一,也是最近的一个受害者,她说不了话,又带着一身伤,但是却一直鼓励着我们几个愿意出庭的同学,为了律师费,为了能把这件事情闹大,我们要对着媒体的麦克风一遍一遍的复习自己全部的遭遇,最完整、最切确的描述出那些人的暴行,即使他们只是借我们的事情炒作自己的平台。”
“可你知道当我们听到判决结果的时候有多绝望吗?阳光学校连同校长在内一共二十三个人,只有毕世杰一个人因强/奸未成年人罪被判了五年,另外有四个人按故意伤害罪论处,四年。其他人都是因为证据不足无罪释放。而棋棋,还有那些失踪的孩子,因为找不到尸体,所以只能继续按照失踪这么放着,根本都没办法立案!”曾养浩的目光一瞬间变得怨毒了起来,“什么强/奸罪什么伤害罪,那些人要负的是杀人罪啊!我们的人生已经完全被他们毁了,他们已经杀了我们每一个人!还要什么证据,站在这里的我们不就是证据吗?!”
曾养浩近乎破音,在这尖锐的发泄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绝不会让他们就这么一走了之。”曾养浩忽然指着面前的那个少年说道,“你也别想——”
“嗯?你为什么要指着我?”
曾养浩一愣,眼前却画面一晃,他又回到了明河市局的会议室里,他面前坐着的少年,又长成了一个漂亮的青年人,是那个留着长头发的刑警。
李涉川就像没看见他那根明晃晃的手指似的,笑了笑:“放心,我不会逃走的。”
“那么请你回答我,‘我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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