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2)
小时爱吃甜食,逢年过节揣着小袋蜜饯不撒手。后来被父亲看见,摇摇头说了句像个什么样子。明晓了什么是小孩作风,连蜜饯也归位了稚嫩,往后便克制着贪欲,连同七情六欲也埋了下去。
谁又会在他喝完药后,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包蜜饯,说,不苦的。
顾易水只觉得心头一软,连这西域日落都连带着柔和了几分。他把碗放置在一旁,垂在身侧的白玉长笛举至身前,问:“刚才那首曲子,柳大夫可曾听过?”
“只觉得是南方的调,耳熟。”
“只见月重生,只闻花再落,月月重生水无影,万花再生风散无。当年母亲就是因为这一曲在江南出的名,只是嫁入王府后便不再弹了,江湖流传来去,自然也改了千万遍。”顾易水又将玉笛横于嘴边,“娘亲的忌日里,本是心中难平,不过既然吃了这蜜饯,也就不苦了。”
说罢,一曲又生。柳亭看着他,只觉得比起刚刚的形影单只的寂寥来,好像这身影真的多了几分蜜意。
柳亭回了伤病处,展纸研墨提笔,笔尖轻触到宣纸上,他却停顿了一下,于是墨汁快速渲染成一团意味不明的黑色,里面纷繁复杂的情绪一如他的心境。
他抚着自己的胸口,眼前闪过顾易水的曲子奏毕后一闪而过的悲戚的面孔,那个人好像终于透出了一点将军的威严肃穆后隐藏的真情给他,在礼节温情点到为止的隔离后,又多了一丝温度,烧得自己胸口疼。
柳亭想把那点疼痛归咎到某种病因上去,想翻出医书劝告自己这是他无意中感染的某种心悸,不久便能痊愈,可是一夜过去,灯油耗尽,他才不得不承认。
他早就动了心。
记忆中那个身影早已模糊化,却如同一团火光迟迟不散。柳亭看过他穿着华服,数百家仆下跪请安,也听过他在遥远的沙场屡战屡胜的传闻,人影重叠后,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胸口,每次一想起心悸地厉害。
柳亭一心往北方来,百般劝阻都被抛掷脑后,无非是想要摸透自己这摇曳不定的情愫究竟是何种意味。
有许多人问过他缘由。他们都偏好于询问结果的同时强调付出。
“北上的路危机重重,你去了有什么用?”
“你花费这么多力气,当面如何问他?”
“你到底为了什么?”
在来之前柳亭自己也不知道。
一年前他曾诊治过一位年迈的教书师傅,二十年进京赶考从未拔得头筹。离官位最近的一次得了个探花,官府亲友甚至素日里唯恐避之不及的一群人挤满了屋子。鞭炮声贺喜声缭绕三日未停。
可也恰是那年,榜眼被告御状,私下买通考官,用三万两买了个乌纱帽,圣上大怒,当即取缔那年的科考成绩。
所谓的南柯一梦,不过如此。
被殃及了的池鱼继续在池中游动,只是火势渐猛,身心煎熬最终抑郁难平而死。
柳亭赶到的时候,他已气息微弱,深陷囫囵梦境中。一滴混浊的眼泪从凹陷的脸颊滑落,口中呢喃:
“还我乌纱。”
“还我乌纱。”
一梦做了一生,临终之日依旧是遥不可及的幻境。柳亭想,至少这个断头台,比起不知道什么时辰落下的铡刀,他更想一刀来得痛快些。
是可当他掀开门帘,甲胄加身,从人群中走近时,柳亭蓦地明白了。
凡心早动。
七情六欲尽生。
他想要顾易水的眼睛看到自己,从无数人身上掠过,然后停留在自己身上,哪怕以宾客之道,即便双眸礼数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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