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2/2)
下人便说,不是装的。
何以见得?
虽仍高热不止,一旦移走烛灯,便开始挣扎,嗓子本就烧得哑,就快说不出话来。
哦,聂怀桑想,听闻他幼年遇到过一些事情,潜意识里怕黑怕冷的。那可能便是真疯了。聂怀桑重新提笔写字,问他是怎么疯的?
本就烧得厉害,再加上那条幻蟒日日夜夜和他对视就变本加厉。虽说抵抗得厉害,也没真看到几眼,但到底是强迫他把眼皮睁开,就不免要看到。
若换做平常应该不至于如此失心疯,还能辨一辨是非的,聂怀桑笑了一声,带上几分可怜意味,可惜他烧得脑子不清醒。又写完一字,他便提笔收腕把纸张压好,轻声道,我去见见他。
金光瑶高热仍旧没退,整个人窝在暗室的一个角落里。聂怀桑走进去时,他无动于衷,盯着自己面前的一盏灯看,手里很紧地攥着一样东西不肯放。
聂怀桑走上前与他抢那样东西,金光瑶挣扎得厉害,不肯给他;力道用得太重,那东西便飞了出去。金光瑶脸上表情一瞬间空洞,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扑腾着要去拿,却被锁链锁住了脚踝手腕,走不出这方寸之地。
聂怀桑往后走几步把它捡起来仔细端详一番,一枚通透的翡翠观音。孟诗的遗物。
金光瑶只看着他手里的翡翠观音,想发出声音,可惜喉咙已经被高热烧哑了,便说不出话来。他的目光早已对聂怀桑构不成威胁。聂怀桑本想来看好戏的;如今好戏见到了,但聂怀桑心里却并不觉得太快活。
金光瑶疯了,这么聪明又喜欢把他人安排进棋盘的人,到底还是疯了。他甚至觉得有些可怜金光瑶,便拿着手里折扇的扇柄轻轻拍了拍金光瑶的侧脸,怜悯道:“三哥可真是……狼狈。”他最终把那枚翡翠观音送还给了金光瑶手里。
出了屋,他的心里还是有些郁郁,便随口问:“泽芜君走了没?”
下人道:“还在大门口……大人要见他吗?”
“不见。”聂怀桑拿扇骨拍了拍心口,方才练到一半的字也练不下去了。
第六天,泽芜君久候聂府大门口这桩事情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皇上派人来传信问:“泽芜君为何久候于爱卿府邸门口?”
聂怀桑不知道金光善这老狐狸在打什么算盘,便谨慎道:“泽芜君抱恙,微臣府中有良方。”
下人便去传话。日暮时,皇帝又派人来传口信:“为何闭门不见?吝于药方否?若为绝世良方,朕欲一观。”
让你观那还了得。聂怀桑饮茶,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便派人回话:“筋脉皆毁非朝夕能痊愈,微臣因当初家兄亡故一事迁怒泽芜君而避之不见,微臣愚钝。择日便见,自将良方呈去。君上若欲一观,微臣诚惶诚恐。”
入夜,宫中传话来:“不必。”
第七日,聂怀桑见蓝曦臣。
蓝曦臣仍旧谦谦有礼,脸上不急不忙,估计是知道急也没用。
聂怀桑道:“二哥请坐。”
蓝曦臣坐定,第一句话便是:“君上可知?”
聂怀桑道:“不知。”
蓝曦臣再问:“敛芳尊可有性命之虞?”
聂怀桑道:“并无。”
“我要带他走。”蓝曦臣道,“这么多天过去了,你也应该把自己想做的给做了。”
“就算把他接回去了,二哥你又想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聂怀桑往椅子上靠了靠,悠闲托着手里一杯茶,半是真心半是试探,“你为他收场?可是谁能收场?”
蓝曦臣不语,半日道:“我为他收场。”
“他薄情寡义,你居然还为他这般,”聂怀桑伸手去取桌上的茶壶,“真是可歌可泣,我等望之不及。”
蓝曦臣只平平淡淡看他,没有回声。是非的门拒金光瑶于外,可旧情的轩窗却总是关不上,从未关上。
聂怀桑轻飘着语气:“二哥,你护不住他的。只要皇帝不死,他就不可能活着。”他转而笑了,语中多带嘲讽,“还是说,你会弑君?你不会。”
蓝曦臣仍旧没回答,默认便是在坚持。
晌久,聂怀桑才问:“……为何?”
“蓝家祖训如是。”蓝曦臣道,“我带他走。”
“走不掉的,”聂怀桑扇骨抵着下巴,若有所思提醒他,“你一进京城,蓝府外面京城内外全是皇帝的眼线,边关战时暂平未有大动作。他多半有些怀疑敛芳尊就在附近,你想带他走么。”
蓝曦臣道:“能藏一时是一时。”
聂怀桑道:“他疯了。”
蓝曦臣一愣,久久说不出话来,似乎有些难以接受,蹙眉道:“……什么?”
“疯了。”聂怀桑有些疲倦地捏了捏眉心,“字面意思。”
“你做的?”
“我做的。”
蓝曦臣的声音有些泛冷,带着斥责意味,聂怀桑从未听过蓝曦臣这般说话:“我要带他走。”
聂怀桑没有看他,低头把扇子一折折慢慢打开,上头正是盛夏好光景。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他仔仔细细端详了好一会儿,热闹又清闲,自在又洒脱,当真好看。他想起自己,想起聂明玦,想起金光瑶,想起蓝曦臣。他觉得有些委屈,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做恶事,是因金光瑶做恶事在先。蓝曦臣不应该凶他。他压下那些有些幼稚的委屈,无所谓把扇子啪啦一声收好,倦倦往后一靠:“那你就带他走吧。”
蓝曦臣并未说声多谢,直接等他领路。聂怀桑低头玩了会儿指甲,才重又抬头道:“白天京城眼线多,若被发现我也自身难保。今夜子时,你顺着我偷挖的一条密道过来。”
蓝曦臣道:“愿聂大人说到做到。”
聂怀桑自是听出他语气里难得的不善,便蹙眉道:“他杀了我大哥。”
蓝曦臣道:“你逼疯了我夫人。”
聂怀桑怔了怔,然后慢慢笑开,低头道:“泽芜君慢走不送。子时,您记好了。”
他见蓝曦臣走了,重新跌进扶椅里,手放在膝盖上,折扇搁在桌子边,像个被训斥的小孩,满心委屈与难过。
当初在隐安山,考试他总是考不过,总要被夫子打手掌,疼得眼泪汪汪,上学堂不好好听课,成天就只想着金石字画,有时候还要被罚不准吃午饭。聂明玦觉得他自找的饿来挨,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甩头走人。金光瑶总要背着人小心翼翼给他偷一两块馒头,瞒天过海偷偷摸摸揣着跑来给他垫垫饥。蓝曦臣给金光瑶在外头望风。
聂怀桑想起那些很久远的事情,可如今还剩什么呢?他拿手背抹了一下眼睛,然后用双手捧住了脸,忍不住哭起来。
子夜时分,蓝曦臣顺着密道按时来接人。
聂怀桑等候多时:“你随我来。”
蓝曦臣依言跟随,便在暗室里见到了缩在角落里蜷成一团昏昏欲睡的金光瑶。
他轻声问:“他睡着了吗?”
聂怀桑道:“睡不安稳。还在发高热,快退了,神志不太清醒。回去躺两天应该就好了。”
蓝曦臣问:“如何疯的?”
“高热,”聂怀桑顿了顿,“还有幻蟒。”
蓝曦臣没有再说话。聂怀桑手下的人已经替金光瑶把锁链都解开了,他便走上前把人抱在怀里,瘦了不少,隔着衣服就能摸到骨头轮廓。
外头月色明亮,风却很大。蓝曦臣把人放下,把自己的大氅脱下给金光瑶披上,这才重又抱起来。金光瑶睡得有些担惊受怕,缩在他怀里一个劲地发抖。那么多个难熬的日夜过去,最终还是回到了他怀里。蓝曦臣低头拍拍他的肩膀安抚,转身打算带人离开。
前来送御寒冬衣的下人捧着一件大氅姗姗来迟,聂怀桑见蓝曦臣既已为人披上,估计也不会受他这份所谓虚假好意,便抬手示意不必。下人便止步门外。
聂怀桑知晓蓝曦臣心里多半恨他,好好一个金光瑶疯了,只要不清醒,他这一生也就算是废了。他伸手拦住蓝曦臣,木然道:“你知道,我大可以杀了他,然后拖着尸体去皇上面前邀功。”——可我没有那么做。
蓝曦臣脚步顿了顿,抱着人继续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