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2/2)
那人一愣:“大人就如此笃信他会来?”
“他竟然会真的动杀心,这点我也觉得匪夷所思,可我仍旧觉得他会来,他若不知道蓝曦臣没死,这最后一程总该要来的罢,便也赌一把了。若我赢了这局,大哥也该瞑目了。”聂怀桑偏头,“去吧。”
金光瑶总觉得这一路进来得有些顺遂。但他心里怀着心事,便也不怎么在意。
灵堂前守着几个士兵,他正盘算着怎么把人默不作声放倒,却恰逢换班替守,金光瑶见换了一拨人,便贴着灵堂门拐了进去。
灵堂里面有两个人,两个人面前一口棺材。金光瑶盯了棺材一会儿,偏着目光瞥了在旁边守着的两人,他一下浑身冰冷,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往后退了两步,又掐了自己一把,这才确认并非梦中。
蓝曦臣。是蓝曦臣。
金光瑶几次三番确认,确实是蓝曦臣。正垂着眼睛在烧锡箔元宝,整个人看起来不是太好,却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在他眼前完好无损的一个人。虽与传到他这里的消息大相径庭,其间关节到底哪一环出了错,金光瑶一时理不清楚,但他一时也不想理清了。蓝曦臣没死。他没死。金光瑶仓促地想,那我就该走了,走吧。
他往后又退了一步,刚想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一声诧异中带些不确定的声音:
“——三、三哥?”
蓝曦臣一愣,连着金光瑶也是一愣,正好对上蓝曦臣的眼神。蓝曦臣和他只对视了一眼就避开了目光,其间冷淡不言而喻。
外头军士听到了声音,在外面问:“聂大人,可是发生——”
“啊?啊,没事没事,”聂怀桑赶忙接口,有些怯怯懦懦地看着金光瑶,“没事没事……没事……”
金光瑶看着聂怀桑,像是一瞬间反应回来,冷笑一声:“把我困在这里,如今可了了你心愿?”
聂怀桑默了半晌,才说:“我不是。”
金光瑶笑了一声:“是么,原来是在引蛇出洞,”然后他看了一眼蓝曦臣,语气里有些失望,“泽芜君,这也算是天道好轮回了。我还当真是为你所谓的‘死’伤心过。”
蓝曦臣微微一愣,却没有对上他的目光,只看着面前那口棺材,静静道:“若躺在里面的人当真是我,焦骨一具,自然任你如何言说我都无法反驳;”他终于看了眼金光瑶,却又很快地垂下眼睛,“你如今这么说,我也不想与你反驳。我一向说不过你,以前是,现在也是。”
金光瑶觉得蓝曦臣眼里有什么东西一点点暗了下去。他若想活着走出这营地,恐怕还得蓝曦臣松口放他走,否则仅凭他一人之力,估计走不出去。他慢慢上前走几步,沉默半晌。火烧酒楼这件事情虽然不是他做的,可他现在开口,口说无凭,恐怕无人会信。
金光瑶道:“若我说——”
“三哥是来看二哥有没有死透么?”聂怀桑站起身,目色有些灰败,“你害死大哥还不够,可二哥他总归是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金光瑶面不改色把他的话说完:“火烧酒楼不是我做的。”
蓝曦臣不为所动,站起身走到棺材边,扶着棺材边,静水无波看着金光瑶。
金光瑶道:“不是我做的。”
蓝曦臣道:“你过来。”
金光瑶走到他背后两步的距离,没有再往前走。蓝曦臣转头看了他一眼:“我一直在想,如果当时置身火海的是我,我死前会如何,是否会怨你,又是否会怨自己。”
金光瑶没说话。
“可是,”聂怀桑绕开蓝曦臣,“可是你来做什么呢?”
“我以前觉得我有两条路可以走,”蓝曦臣静静开口,却仍旧没有转身,“现如今,似乎只剩下一条路了;我不想放你走,你的话我再也不愿轻信。敛芳尊,回京城罢。”
金光瑶听见自己如此问道:“你以为我是来做什么的?”
“约莫是来确认我的死讯。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妥帖,杀人也必须求一个彻底。”蓝曦臣阖眼,“我不会放你走第二次,我曾在蓝府说过。”
聂怀桑道:“三……敛芳尊。”
金光瑶看着两步开外蓝曦臣的背影,半晌,眼角堆出一个风流婉转笑来,他说:“一步步走来,诽我谤我者何其多也,如此结局倒从未想过;”他又看向一旁的聂怀桑,眼中笑意更深,“的确,这可真是——”话未落音,袖中恨生软剑忽然出鞘,金光瑶往前一步,心说无论刺不刺得中,先乱其阵脚再说。
聂怀桑忽然大喊:“二哥小心!”
蓝曦臣感到身后剑气乍出,心中一惊,还未来得及多想朔月就已出鞘,转身剑出,正正刺进金光瑶胸口。
金光瑶没想到会有这一出,霎时愣在当场,聂怀桑往后稍稍一退,外衣胸口被划出一道大口子,所幸划得不深,无甚大碍。
金光瑶低头看着被血染红的衣袍,剑入血肉,他疼得闷哼一声,恨然道:“蓝曦臣!!!”
蓝曦臣下意识反手抽剑,朔月带血而出。金光瑶咳着血半跪到地上,勉勉强强撑着恨生才不至于摔下。
蓝曦臣惊疑不定,袖里攥着止血散,却迟迟不敢递过去。他见金光瑶面容惨白血色全无,心里实在有些不忍,最终还是把止血散放到他面前。
金光瑶用手捂着胸口不断溢出的血,一边喘气一边咳,抬起眼睛时眼眶有些红,他并未去碰那些止血散,只是慢慢站起来,目光落到聂怀桑那处,竟费劲挑开一个笑:“好啊,怀桑,做得真好……”他从地上捞起剑,用尽力气往聂怀桑的方向一掷,蓝曦臣握住他染满血的手腕,低声道:“住手罢。”
金光瑶明显一愣,他说,你不信我。他喃喃重复了几声,发了狠劲把腕甩开,松开手便重重跌在地上。蓝曦臣不为所动,半天只说,你……你先用止血散。
金光瑶惨笑诘问,你觉得我不念旧情?怨我?恨我?你终于觉得我卑劣狡猾?还是觉得我合该不得好死?
蓝曦臣被他此番一盘问,脸色也跟着一点点泛白,半天他涩然回答,敛芳尊,你要我如何信你还念着所谓旧情。
聂怀桑忽然道,泽芜君,我要带他走。押回京城死路一条,我暗地带走人,让他去大哥给谢罪,我不会杀他。
蓝曦臣沉默,半天他说,不行。
聂怀桑道:“那他只有死路一条了。”他的眼神也跟着冷下来,“逆君之罪必定死无全尸。更何况他欠我大哥一条命前我半条命,我保证不杀他。”
蓝曦臣挡在金光瑶面前,仍然摇头。
却是身后金光瑶笑着站起来。失血过多让他的动作有些摇晃,他把蓝曦臣推开,淡笑道:“我来看看你是要何种偿债法。”又转而看向蓝曦臣,眼中仍然笑意温和如故,走到绝路反而沉静得一如往昔,“蓝宗主何必惺惺作态呢,又不让怀桑把我抓回去又不想让我死又不想放我走,你既然做不出决定,我自己来做。”
蓝曦臣蹙眉。
金光瑶往前走了一步,若有所思微微一笑:“我自幼就将你看得与旁人不同。我着实不想害你,无论你信不信——可惜你多半是不信了。”聂怀桑举了举手,外头守卫的两个兵士从容走进,脸上毫无讶异神色,要把金光瑶默不作声架走。
金光瑶低笑了一声:“果真是小看了你,还真是万事俱备啊怀桑,你那时候怎么会考试不合格,这里站着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比你蠢。”
他临走前看了蓝曦臣一眼,金光瑶忽而意识到这可能会是这辈子真真正正最后一次见到他,纵使聂怀桑说过不杀他,但无论如何,他都难逃活罪,走到底仍然是死路一条。
他低声像是在自言自语:“那个时候,我为什么会扑到你面前,你又为何要救我,你何不让我死在沉香楼,也省得日后碍了你的眼,误了你的路。”
蓝曦臣还是听到了。他的脸色变得极差,伸手想牵一牵金光瑶满是血痕的冰冷手指,金光瑶却已经被人带走了。
他小声道:“……阿瑶。”
金光瑶只是想,我若真的那么不念旧情,那就好了。到底人心是肉长的,人算不如天算,只是太可惜了,太可惜。
聂怀桑从地上捡起止血散,整了整自己身上被金光瑶伤到的地方,转身看见蓝曦臣正怔怔看着躺在地上满是血污的朔月。如此宝剑落地,当真是糟蹋。
聂怀桑道:“二哥。”
蓝曦臣沉默半日:“私藏罪犯……这是欺君。”
“若不欺君,那他就死透了。”聂怀桑道,“我不想做好人,我恨他;但他这条命只有君上才能拿走,我自然不敢杀他。可难道我的账就这么清算了?”
蓝曦臣道:“这是私刑。”
“泽芜君大可去说,后果不过是第二天他就会被打进天牢择日问斩。”聂怀桑嘲讽一笑,“如果换成泽芜君,一定要放跑他第二次,那还有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他收起了笑容,“二哥,你醒醒。他是真的要杀你。”
蓝曦臣摸到身后冰冰冷的棺材边,便索性靠着棺材坐下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终究走到了这一步。半天他说:“……也罢。”
聂怀桑看着他,半天开口问:“是不是,你从没想过要他死?”
蓝曦臣不言语,他有些痛苦地从地上捞回朔月,抱着利剑,浑身血迹。
聂怀桑转身走出灵堂,他忽然有些讶异地啊了一声:“……下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