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2/2)
“宗主还真愿意?”
“当初宗主娶……”一人把声音压得更低更低。“娶……的时候不也没说什么,办得风风光光就差昭告天下了,就是听的君上和长老的话;这次估计也是。”
另一人了然点头,觉得很有道理。恰好两壶茶上来,二人喝了几盏,又谈了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便继续往蓝府的方向赶路。
金光瑶在一边静静听着,把两盘瓜子嗑完。银钱付过,他便往观音庙的方向走。
观音庙外人很多,趁着年关,善男信女都赶着来供奉香火。很多人说这座庙灵验,到底灵不灵是一回事,烧香拜佛走一遍过场又是另一回事了。可金光瑶从来不信这等东西,也就无所谓了。
人多眼杂,估摸着须得到半夜才能摸到骨灰盒。金光瑶在观音庙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正要转身,听得身后有声音传来。
那声音他觉得耳熟,一听就认出来了。一个女声,很年轻,赧然间带着俏皮,却也夹杂了小心翼翼。金光瑶便没有回身。
她道:“蓝宗主抱恙在身身体不好……出来游街我也只是随口一提,蓝宗主不必听长老的话非得陪我出来。”
然后金光瑶听到蓝曦臣的声音。
他说:“出来散步也好。”
那两道声音并着两道人影走远。金光瑶心里隐隐有些不甘,总觉得是本属于自己的什么东西要被夺走了。他本想要往反方向走,最终却不知为何,竟远远跟着两人后面。
蓝曦臣与她在一个书摊前停了下来。蓝曦臣见她在挑书,便也随手翻了几本时下流行的话本子,“把这些都包起来”这番话都已经到了嘴边,却又被闷闷压下。
她在旁边瞧了几眼,忽而笑道:“蓝宗主原来喜欢看话本子?我知道这本《春山恨》呢,父亲不允许我看,还是偷偷看了。很有趣。”
蓝曦臣本想回答说自己其实并不喜欢看,听她这么一说,便转而开口:“若欧阳姑娘喜欢,在下替你买下。”
她摇头:“别,让父亲看见,骂我不说,恐怕背后也要指责蓝宗主。”
蓝曦臣闻言点头,倒并不执着买书不买书的事情。只看了眼书摊,便带人离开,继续往前走。
金光瑶从书摊前经过,目光飘过几本新书。他往前又走了几步,忽然觉得很无趣,自己这是在做什么呢,竟像是被鬼迷了心窍一般。他便不再跟上去,转身走了。
入夜,他走观音庙后门,翻过矮墙,一个人掌着一盏很暗的烛火,绕到慈眉善目的观音像后面,蹲下来开始拿小铲子挖土。
声音惊动了一只偷灯油的小老鼠,它吱吱从烛台上跳下来,惶惶恐恐钻到烛光碰不到的角落里再也不出来了。金光瑶半跪在地上,没有理会这等小动静,一铲一铲继续挖下去。最后碰到一个坚硬的物什,铲子和盒面咣啷一声轻响,他便摸着盒面的轮廓把周围的泥土铲干净,小心翼翼从地下抱起一个脏兮兮的破盒子。
他把地上的土重新埋好,又仔仔细细把盒子擦干净,抱紧了那小小的骨灰盒,像是攥着他母亲冤死的魂魄一样抱得很紧。这盒子里的东西,焚烧不得入土为安,只是一抔小小的灰。金光瑶把盒子抱在怀里,悄无声息翻过后院围墙。
足尖点地时阴风乍起,两三声飒沓脚步声一掠而过,金光瑶袖怀匕首回身冷望,身后却空无一人。
金光瑶心说真是见了鬼,循着似有似无的脚步声冷着脸往前走,走到小巷尽头,见一条流浪狗正窝在角落里吐舌头。
他松了一口气,把匕首收回袖里,转身慢慢往回走。
那道黑影沉在暗里,于沉寂中忽而溢出一声突兀的笑来。只听刷啦一下开扇声,扇面被月色映出灞桥别柳之景。
聂怀桑回到聂府,便喊人:“速速更衣前去宫——”话只说了一半,他却若有所思挥退了下人,慢慢踱着步子径自回屋,“罢,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
第二日的集市有庙会,非常好看,稀奇古怪的摊子小玩意儿遍地开花。金光瑶盘算着和薛洋约好的日子还差四五日,横竖耗在京城里没什么事情可做,便寻了一处酒楼坐下。二楼靠窗,窗外青石板路,路傍长河,有船娘摇橹而过,唱着软和的调子,听口音倒像是姑苏人,和沉香楼当年晓风残月并无二异,年岁大浪淘沙似的磨砺而过,这等歌舞琵琶却从不曾消弭耳畔。
金光瑶坐在酒楼上撑着下巴,仍是戴着纱笠,薄薄一层。
入冬之后,京城不时有细细密密的雪落下,也亏得风里不带湿,便不怎么显得寒冻。一壶酒的功夫,金光瑶再看窗外,外头便开始下很细的雪。行人仍旧如织,有人打伞踩着石板路经过,更多人不打伞,拢着袖子三三两两从他眼皮子底下有说有笑走过。而这些繁华热闹和他无关。
蓝曦臣和她从酒楼下微笑走过。可能是在说本家的过年习俗,她显得开心了些,眉眼舒展,语气好像没有昨天那么拘谨;蓝曦臣微微笑着在一边听着,偏头也是很认真的模样,温和不逾矩。细雪落在他肩膀上,是留不住哪怕一刹的,转而就湮没。
金光瑶觉得心底有些冷。
他便对着小二喊了一声:“桂花酿,要温的,不要冷酒。”
小二提着新酒送上楼来,快活笑道:“的确,客官您瞧哪,寒冬腊月喝冷酒伤身体;这雪又落了,可不得冷下来,还是温酒暖身体。”
金光瑶颔首笑道:“……是了。”
下午的万舞却没拖延,仍是在最热闹广场牌匾下张罗开了。
金光瑶在人群里远远看着。武舞文舞交替而来,简兮简兮鼓声渐响,文采辉煌。舞师看着还很年轻,万舞簇拥中一动一静却尤为精彩,玉箫飞音珠玉玲琅,是很不错的表演。人头攒动,叫好声此起彼伏,铜钱更是洒得那叫一个利落,也有年轻大胆的姑娘往里头扔花枝示好,引得人群笑声片片。
金光瑶看得倒也投入,目光一偏,却恰好落在对面蓝曦臣身上。金光瑶一怔,他没想到还能见到蓝曦臣的。他身边自然立着她。蓝曦臣仍然拢袖,静静噙笑看着,她和蓝曦臣靠得很近,时不时凑过去和蓝曦臣谈笑几句。蓝曦臣只听不说话,目光一折,忽而落在金光瑶身上。
他的笑容瞬间凝固。从怀疑到错愕,再从错愕到动容,只是短短一刹的功夫。他没有心思听她在说什么了,忽而焦急地绕开人群,拨开人群往金光瑶的方向赶。市井之人多有不见蓝宗主真容,便无从得知这人是谁,只觉这年轻公子行事莽撞,急匆匆推开人群,一面道对不住一面还要逆着人群万般焦急寻找什么。
一人便问道:“这位公子,可是遭了贼丢了什么紧要东西?”
蓝曦臣摇头,虽是在道歉,目光却仍旧在环顾四望:“在下确有要紧事,却不是遭贼,打扰观舞雅兴,多有对不住。”
那人道:“那是丢了什么?”
蓝曦臣往方才的方向一望,哪里还有头戴纱笠白衣人的身影,他忽而像是没了力气,只摇头笑道:“我和我夫人走散了。”
“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这么挤挤挨挨的,小夫妻俩不牵着手的确容易散。”
蓝曦臣像是在自言自语:“嗯,我不该松开的。”说完愣了愣,忽然想起什么,飞也似的离开广场,要向渡口赶。
正要行路,袖口被一人拉住。
蓝曦臣转身,见了人,语气平和道:“欧阳小姐。”
她问:“泽芜君见到谁了?”
蓝曦臣垂眼:“是梦中人。”他顿了顿,又说,“对不住。”
她怔了怔,像是一时无法接受:“我一向喜欢蓝宗主。哪怕那时候蓝宗主已经和敛芳尊定亲。”她拦掉蓝曦臣要走的方向,“你要追梦中人,可蓝宗主无论追不追得到,都不会快活的。”
“我知道,”蓝曦臣垂目,“可是我在追,追的时候义无反顾,便不想那么多。对不住了。”
“你没想和我成亲,”她忽然道,眼圈忽然有点红,“那你就不该听长老的话陪我走集市。”
蓝曦臣沉默不语他移开她的手,一时竟不知如何对她解释。末了千万思绪到最后,他只俯身朝她行了一礼,便踩着轻功不要命一样赶向渡口。
渡口野草尽枯。萧萧瑟瑟。
一叶扁舟飘的很远很远了。
船尾站着一个白衣人,手里抱着一个盒子不放手。他看到蓝曦臣赶回来,忽然摘下了斗笠。那张脸很模糊,可蓝曦臣一眼就能认出来。风雪倏忽加剧,晃得船上那人白衣飘摇墨发如散。
他见到金光瑶把怀里的盒子放到一边,两两相隔甚远对望许久,金光瑶朝着自己的方向盈盈下拜作了一礼。而后他头也不回地打帘进了船舱,再也不出来。蓝曦臣站在岸边,愕然晌久,大梦初醒一般,忽然以手遮面,泣不成声。
他听不到,金光瑶朝他盈盈作礼时说的话。他说的是,百年好合啊,二哥。
其后三日,金光瑶回到瀛洲,气色很差,抱着孟诗的骨灰盒。薛洋正打算要去接他,还没动身呢,他倒自己先回来了。见着金光瑶气色那么差,薛洋和苏涉适时闭嘴,不闻不问。
金光瑶回来后病了三天,三天后把孟诗的骨灰盒找了个地处高地的高岗立碑埋掉,低调肃穆补办完丧事后,命人在高地植松三千。
金光瑶裹着氅衣看孟诗的那块碑。他风寒还没好,说话时鼻音很重,整个人看起来死气沉沉。
薛洋拿着一封信走过来:“京城探子来信,说是和泽芜君有关的。你看不看?”
“不看,烧了。”金光瑶摸了摸碑文刻字,声音很轻,“我不要看。”
京城此刻却闹开了,就差揭锅。人人都以为蓝宗主和欧阳家小姐的婚事就差来一个昭告天下,这实在算不上秘密,看热闹的人就等着开春挑个良辰吉日喝喜酒。结果到最后昭告天下,竟然是这婚不结了。虽是一片哗然,其中内情,倒没什么人知晓。
为此蓝曦臣挨了十二戒鞭。蓝家长老与欧阳家都拉不下脸面来。寒室庭院之前,蓝曦臣当着两家人的面跪了一天,言不听劝,忤逆长者,自要受罚。
第十三道鞭子将落未落,站在一边的欧阳小姐忍不住哭了出来,她走上前求道:“蓝宗主旧伤未愈,再不必如此,何苦遭罪。”
蓝曦臣已经有些神识模糊,却仍然在地上跪得笔直,衣服后背一片血红狼藉,着实触目惊心。几位弟子看不下去,也上前替他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