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2/2)
魏无羡立刻噤声,转而问道:“泽芜君呢?今日出征,也不来送行么?”
蓝忘机摇头。
城门浩浩荡荡排着一众士兵,方方正正列队四方;另有一侧黑压压都是鬼兵鬼将——是魏无羡从夷陵召回的,这些兵将曾在射日之征中立下不少功劳。
魏无羡一行人登上城门,临行送别的早已挤挤挨挨站着了。不光君主金光善、太子金子前来送行,还来了很多魏无羡叫不上名来的官员。饯别烈酒一壶,魏无羡对着送行人群饮下一杯;蓝忘机则以茶代酒,算是谢过。
不远处号角声渐响,军旗风中猎猎,红边黄底,像是一团不熄的火。天色晦暗,风过城郊荒草尘沙,云后秋日终于破开一道光。
他们策马走在最前,身后军队连绵不断看不到尽头。城外许多荒冢乱葬岗,穷凶恶极的流浪猫狗也不在少数,还有不少乞人未被收殓的尸骨。魏无羡垂目看着马蹄踩过累累的尸骨,于军歌号角声中无端怀念起自己那匹被拴在马厩中于江家大火丧命的骡子,他叫它小苹果。
蓝忘机和他并排,沉默着也没说话。
城门人渐渐散去,孤城门闭。浩荡大军渐渐见不到踪影,留一地黄沙蓬草仍在西风中飘摇。
蓝曦臣推门而出,守在门口的门生拱手道:“宗主。”
蓝曦臣问:“忘机与魏公子走了?”
门生道:“走了。城门已闭。”
蓝曦臣颔首,知晓蓝忘机早已将总务暂时打点给了姑苏云深的几位长老,自己还算是在闭关中不必管事,便拿上朔月与裂冰,去取了一匹马走出蓝府。
一个门生跑上来:“宗主要去哪?”
蓝曦臣略一思忖:“见抱山师父,解疑思一二。”
门生又问:“宗主何时归来?”
蓝曦臣摇头:“未知。”说罢跨马登鞍,头也不回扬尘而去。
这几日来他夜夜梦见金光瑶——抓着他的衣角满身伤疤眼泪尚在眼角的金光瑶;师门修行时与他共敌凶尸眸中载满春风的金光瑶;出师前拱手与他送别温和言辞尽是不舍的金光瑶;迎娶入蓝家共赏园囿攀折枝的金光瑶;决裂当夜翻入暗道身侧恨生寒光冷冽的金光瑶;还有那一封辞别绝交书,还有在入梦散构筑的世界中他所见到的,抱着琉璃球等在宫门的年幼的孩童。
醒来头疼不已。金光瑶仍是他心口一块病。从哪里开始便在哪里结束,他心下明白和金光瑶之间分明要有个了结——应当说是他自己要做个了结,金光瑶走得干脆利落,是他蓝曦臣作茧自缚尚且堪不破。
师门清净地,蓝曦臣策马不过半日便到。
早有人等在山门口的匾额下,是一个年轻的弟子,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见了蓝曦臣,朝他微微行了一个礼,恭声道:“是泽芜君么?师父已经等候多时。”
蓝曦臣拴好马随他一同踩上山阶,往最高处走:“抱山师父早就知晓我要来?”
那弟子不说话,只是领着蓝曦臣往上走。
步至旧庭院,正见一人挥剑斩落满树火红枫华,叶碎满地风卷残花,庭院四侧各立一位弟子。庭院正中站着面容看起来甚为年轻的女子。听见脚步声,她便收剑拢发,颔首笑道:“许久不曾见,你看起来憔悴清瘦了许多。”
蓝曦臣拱手行礼:“弟子蓝曦臣见过师父。”
抱山散人挥挥手:“免了,我知道你要来。你来是为了什么?”
蓝曦臣道:“我来,是为了斩断因果。”
抱山散人坐上院角的石凳,石桌上扑落满满一桌枫叶,卷着边儿堆叠。她将它们拂开,从石桌上翻开一盏空杯,一边斟茶一边状若无意道:“你们这一届弟子,上一次还是魏无羡那小子来看我,来了几日忽然说江澄喊他回去,两人要一起拦着他们姐姐出嫁。那时候你俩也快成婚了是么?”
蓝曦臣平静道:“是。”
抱山散人托腮一笑:“我那时看到那孩子的第一眼,随口一说指不定你俩最后要成对,没想到居然被我猜对了。”
蓝曦臣涩然一笑:“师父说笑了。”
抱山散人道:“虽然我不问世事已久,可听说江澄身死孟瑶反叛的消息时,总觉得不是滋味。”
蓝曦臣垂目:“他出师后改名了,恢复了身份,叫……金光瑶。”
抱山散人看着远处山峦重叠云卷舒千层的景致,落眼处满目枫叶火红,层层堆砌甚至看不到山间小径。半晌,她道:“红尘悲苦,既然选择出师入世,便得受磨折。”
蓝曦臣道:“师父所言极是。”
抱山散人低头微笑:“过来坐吧。我练剑时不慎斩断一截枫树枝,你把残枝拂开。”
蓝曦臣依言入座,听抱山散人问:“你入红尘,嚣嚣滚滚,可觉有甚感悟?”
“红尘间尚有一人留我。”蓝曦臣垂目,“弟子原本是这么想的。弟子曾梦见,他在梦里说,是红尘间尚有一人求你渡他。”言罢自嘲一笑,“弟子愚钝,死磕在这情爱风月石上看不开,等不到琴瑟和鸣,却落得一别两宽。”
“你放不下。”抱山散人道。
“如何放下?”蓝曦臣目中情绪动摇更甚。
“所以你来,是为了斩断因果。”抱山散人若有所思,倾身上前敲了敲蓝曦臣的心口,又收手坐回石凳上,“你心上自有金星雪浪花开。如今爱与恨厮磨,哪个更厉害些?”
蓝曦臣摇头:“弟子不知。”
“你恨他?”
蓝曦臣思索良久,他点头:“约莫……是的。”
“他教会你爱,也教会你恨。可他不教你如何去忘,那你就要自己学着忘。”抱山散人道,“你还爱他,无论如何,你还爱他。”
蓝曦臣道:“是,弟子堪不破。”
她阖眼叹了一口气,问最后一个问题:“有始有终太难了。从何时开始,一往而深?”
“煅剑入庐,药池飞瀑。水色潋滟,惊鸿一笑。”蓝曦臣略一犹豫,“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哪怕出师之后,弟子一刻也没有忘记他。”
“你想如何斩断因果?”
“弟子愚钝,还请师父赐教。”
“今晚你在药池飞瀑石桌上抄写经卷一夜,明日起就随我闭关,待雪落枝头,你自可离去。”抱山散人瞥了他一眼,琢磨了一下开口道,“曦臣,你筋脉断过?这些年,看来你过得也不很如意。”
蓝曦臣不置可否,只道:“弟子还有一问。”
“你尽管说。”
“若阿瑶……若他有朝一日回师门,师父要如何对他?”
“你还是在关心他。”抱山散人轻轻一笑,“我说过红尘悲苦,他若以弟子身份归来,我自然为他答疑解惑;红尘世事,会改变人的心性。”
蓝曦臣得了回答便不再说话,谢过抱山散人后,领了经卷笔墨就往药池方向走。
抱山散人仍旧懒懒托着半边脸坐在石凳上,枫叶落上她肩头。一位弟子走上前要为她手侧重新添新茶,她却摆手示意不必。半晌她负手起立,独自一人走往枫树林最深处,尽头一座无名碑。
蓝家家训有言,为遇一人而入红尘,人去我亦去,此身不留尘。
她在碑前坐下,望眼远方市井嘈杂,炊烟袅袅升起。可这千家灯火、万户喜乐,等不到四季轮回便能翻几翻,几家欢喜几家愁,彼时此时总是千差万别。
风月簿上用血刻下的至死不渝总是容易一语成谶,俗世的海誓山盟真切得沧海桑田,却也轻浮得一吹就散。
世间有情人何其多也,为情所困飞蛾扑火者不计其数,蓝曦臣只是其中之一。这份长情终然留不得,人事已尽,天命所致,无力回寰,到底人算不如天算。
蓝曦臣入红尘,他学会爱恨,可最重要的是,他还没有学会忘记。
抱山散人想起金光瑶还是孟瑶的时候,那时候他成天跟在蓝曦臣身后,夜猎也时时刻刻都要跟着蓝曦臣;夜里乌漆麻黑,他还要抱着小枕头去和蓝曦臣挤一张床,她多少知晓孟瑶的经历,虽见他黏蓝曦臣过于厉害,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幼时背着负伤昏迷的蓝曦臣磕磕绊绊回到师门时,他几乎时哭得不能自已,一遍遍在自己面前磕头,要她一定要让二哥醒来,那不会是假的眼泪,是真实的惧怕,是钻心的疼痛。
想来他也教会了金光瑶爱,只是当局者迷。无人会爱上真正的薄情寡义,也无人会毫无理由飞蛾扑火至死不渝。抱山散人这么想着,遑论生死,都不应当是一厢情愿的有始无终。
眼前倏忽浮现一个初来乍到死死抓着蓝曦臣的手不肯松开的小孩身影,眼睛很有神,神色怯生生的,直想往蓝曦臣身后藏,声音却很脆很甜,小声地自报家门,说自己叫孟瑶。
远处落日下沉,身侧山风阴冷,满山火红仍然热热闹闹。抱山散人抱着剑,半晌站起,折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