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2/2)
话音刚落,江厌离泪眼朦胧刚想抬头,魏无羡却忽然重又捂住脸大声说:“不要看!”
自知余生眼泪不得轻弹。这句话虽卸下了他以为要背负一生的重负,可这也意味着他终于要把江澄放弃,看他永远地消逝。他自知无可回寰,必定要应允江厌离。可这话说出口时,他却仍然是,无法抑制地感觉到了无力与绝望,没有任何的如释重负,只有一层层叠加起来的绝望和命运嘲讽,他救不回来他。他再也救不回他了。余生自此一别,江湖再也不见。
他捂着眼睛侧过头不给江厌离看自己狼狈的面目,仍然在重复说,不要看,不要看。
然而眼泪终究是,落下了。
金子轩走到江厌离身边,轻轻把她扶起来,又把金凌交到江厌离怀里。他又把魏无羡费了好大力气死命拉起来,神色泛冷,看着魏无羡失魂落魄模样也不见有同情流露。他只说,魏无羡,你再惹你阿姐哭,你就别再出现她面前。
魏无羡没有回答,金子轩便也就不说话。
半天,魏无羡才哑着嗓子轻声说:“三天后,下葬罢。”
他闭眼,这一切该结束了。
金子轩得了回复,却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一直靠在门口冷眼看着的温情走过来,淡然拨开二人:“他气急攻心,我怕又出状况,二位带着小殿下请回罢。我让他睡一下午调养。”
“让阿姐再去看江澄最后一眼,我带路,”魏无羡绕过温情打算往外走,声音泛冷,眼眶还红着,却不可思议地冷静,“一会儿再疗养。让我姐和外甥去看他最后一眼。”他走了三步回过身,轻轻点了点江厌离怀中金凌的眉心,声音柔和下来时,悲哀终于倾泻出那么一星半点,“我多希望,你能好好记住你另一个舅舅的模样,他若还活着,也一定喜欢你。”
江厌离的眼泪便又差点掉下来,可她抿唇忍住了,轻轻点了点头,跟着魏无羡走向偏屋。
结束了。温情这么想着,一面把正厅的门关上一面往外走,正撞见方才被魏无羡遣去沽酒的门生拎着两坛酒回来复命。
她让门生把酒先存好,只说是今日中午喝不成了,门生领命转身走开。
她看着门生提酒走远的背影,又见另一边三人穿过莲池回廊去往偏屋的身影,心说不知何时,他可能要喝得大醉不醒。世人猜测魏无羡为救活师弟走火入魔早晚要失心疯,可他终于还是在濒死前悬崖勒马,把一颗血淋淋的心在生者和现实面前摔了粉碎。多可悲啊。温情想。如此一来,他此生便再也不能逃开这阴影这江府的重任,要带着这份沉重一直到死。
傍晚时分,魏无羡坐在偏屋门口看太阳落山。温情坐到他身边,她想着她要被骂了——当着江厌离的面直接把他快油尽灯枯的事直截了当说出来,照江厌离温婉的性子,即使再坚韧也会哭出来,她向来喜欢这两个弟弟。
魏无羡仍旧看着将坠的落日,开口语气却平淡:“我救过你和温宁,在射日之征上保你们不被其他温家人追杀;我还在君上面前为你们拿到免死令,使你们免于被株连九族。温情,你怎么就不肯给我一点面子?”
温情道:“我是在救你。一月内,你有把握找得出办法吗?”
魏无羡沉默许久:“……没有。”
温情也看向落日:“三天后大办丧事,你这两天好好做准备。那缕仅剩的魂魄怎么办?”
“让宋道长超度他。”魏无羡闭眼,疲倦地按了按太阳穴,“虽说不可能投生了,可还是……超度罢,我自己留着有什么意思呢。我和宋道长说,共情一事还需拖点时间,他说知道了。他打算把阿箐姑娘留在了江府,说自己既然帮不上什么忙,就要继续找寻晓道长的踪迹。若我还有事要找他,”他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以玉佩鸣音,他便知我有事求他,便速回。”
“话又说回来,”温情把声音放轻,“你……在葬礼后,是不是……要接任宗主了?”
魏无羡轻笑一声,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问得有些愚蠢:“不然呢。”
后三日,原江宗主江晚吟入棺安葬。魏无羡一身死气沉沉的黑衣——当年射日之征结束后,他带着江澄尸体回来时的模样,也大抵如此。只是这次,他是要送江澄去江家陵墓了。
魏无羡在葬礼上见到了有些日子没见到的蓝忘机。今日他接到的吊唁太多了,四面八方假意真心,他都不在乎了。可看到蓝忘机时,他一颗心却好似略微定下来,像是找到了这世上仅剩的知己,于艰难跋涉中,愿意将千疮百孔的脆弱心绪剖给他看一些,让他知道自己的苦。
蓝忘机仅说一句节哀。魏无羡便问,泽芜君没来?蓝忘机摇头。魏无羡苦笑一声,也对,正闭关呢。风风雨雨的,真是多事之秋啊。
蓝忘机问,这结束后,你要去喝酒?
魏无羡答非所问,只感慨说:“这盛世太平,为何就这么难。”他伸出手给蓝忘机看他的衣袖,上面纹着江家的九瓣莲家纹,“我那时说,江晚吟不回来,我就不换回紫衣。如此看来,我这一辈子,都不会换下这身衣服了。”
蓝忘机微哀看着他:“你很苦。”
魏无羡看着灰蒙蒙的天没回应,半晌,眼睛有些涩,他整理了一番情绪,摆手和蓝忘机又寒暄几句便走开了。
完满最惹天妒。蓝忘机站在原地不动,思绪飞回魏无羡刚得知江澄身死消息的时候,魏无羡在屋内哭得那么狠。一眨眼这么多时间过去了,物是人非,斗转星移,什么都变了。他心中在太平盛世中江湖逍遥的少年,终究是一步步被以往曾最不屑一顾的权力捆绑,在众目睽睽下即将登上宗主之位。魏无羡向来潇洒恣意,最不愿被束缚,却终究无可奈何假意从容。可当时年少,他和他都心照不宣共享的江湖快意逍遥旧思,蓝忘机一刻都不敢忘记。
又半月,魏无羡继江晚吟后接任江家宗主,翌日填补江枫眠逝后朝廷吏部尚书空缺,始掌权理事。
金光瑶在瀛洲安顿好,盘算着差不多,便让苏涉去打听外头风声,自己汛期将至,便终日在屋中不出门,到时间一碗汤药送过来,喝下身体好受些。
薛洋近日把鬼兵练得差不多,整天除了练习鬼阵就是跑晓星尘冰棺前盯着人看。苏涉说又没人和你抢,薛洋却不以为然,他近日来总觉得有些不安,每天都要把锁灵囊中晓星尘的魂魄拿出来反复看,像是怕丢了一样。
三天后,金光瑶推门而出。他直截了当问薛洋,若打起来会如何?
薛洋耸肩:“我尽力。”
“那就准备打了。”金光瑶若有所思,“我要向京城放出讯息了。”
“怎么弄?”薛洋问。
金光瑶招来信鸽,往它腿上绑了信,仔仔细细给它梳了梳羽毛,一扬手将它放飞。
薛洋看清那封信是给蓝曦臣的诀别信笺,便嗤笑起来:“泽芜君还真是惨。”
金光瑶垂眼往屋里走:“他值得更好的。回去准备罢,不出三日,京城必出变故,蓝曦臣定要恨我,一腔真心十几年如一日,到头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京城士兵循着信鸽踪迹,很快就会查到瀛洲。”
薛洋只说一声知道了,眼睛却盯着那鸽子渐渐消失的身影没移开。
蓝曦臣闭关时听到有什么东西在细细索索啄窗户,声音很轻,却极有规律。他循声走去开窗,见到窗外停着一只信鸽,腿上绑着信。取下看来,最外书“泽芜君亲启”五字,字迹清晰,出于金光瑶手笔。他略微踌躇,竟忘记回到案桌边,索性在窗边摊开薄纸。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望君珍重,两两相忘。”
四句十六字,蓝曦臣刚读完,立刻听见外头有人要硬闯寒室,说看到有信鸽传书飞往这边了。他静静把信折好,对室外吵闹置若罔闻。
他只想着自己与金光瑶,算是走到尽头了。金光瑶对他未必是真心,能一别两宽得果断利落;这一切该结束了。可他或许还需要点时间,他还需要一点时间,他毕竟曾那样爱金光瑶。
蓝曦臣走到门口打开寒室门,正见蓝景仪蓝思追等一众门生持剑挡在寒室门口不让人进门。
蓝景仪在最前面喝道:“宗主之室,岂容尔等擅闯?!”听见开门声,他立刻放下剑,扭头时声音也平和起来:“宗主?……他们非要说……非要说……”
蓝曦臣仍想着,这一切该结束了。他和金光瑶情感早已如履薄冰——闭关的日子里他想过金光瑶无数的好,爱恨纠缠不休,终究只换来一张绝交尺素。他注定无法十分十恨他怨他,却再也不能爱他不敢爱他,于金光瑶而言,蓝曦臣和蓝家,或许从一开始,就只是一枚用来替他掩人耳目的棋子。
眼下蓝家岌岌可危,他斟酌着开口:“敛芳尊予我绝交书信。信鸽正停在寒室窗边。”
士兵总管走上前伸手:“蓝宗主,给信。”
蓝曦臣从袖中把书信给他。那人见蓝曦臣动作不带犹豫,信鸽也被身边士兵抓到,心里有了些底气,以为他也恨极金光瑶将蓝家与自身名誉拖累,便放低了姿态问他:“不知蓝宗主是否愿意出关一同讨伐——”
蓝曦臣不待他说完便摇头回了寒室。门甫一关上,那人见讨了没趣,便转头对手下士兵喝道:“看什么看!回去复命!敛芳尊的踪迹有线索了,还不快!”
蓝曦臣在房门后听到外头一阵动乱声,不过片刻就消停下来了。他定了定心思,打开寒室的柜门想整理出关于金光瑶的东西,把它们悉数堆到偏屋闲置。理了半日,到最后却怎么都找不到射日之征时,装着他和金光瑶互寄书信的小木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