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2/2)
金子轩道:“嗯,依你。”
他实在理解江厌离。他先是失去了金子勋这一个哥哥,现在又即将失去金光瑶这唯一剩下的一个弟弟。他原本还等着阿凌满周岁学说话,能软软糯糯喊金光瑶一声小叔叔,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孩子有多好。
蓝曦臣暂去宗主之位,蓝忘机暂代宗主。蓝家削权。蓝府如今戒备森严——不仅是蓝府,连姑苏云深不知处本家围墙外都围了一圈兵士,日夜换班,结界加厚三层,当真是连一只蛾子都飞不进。
蓝思追知晓了这个消息,和蓝景仪抱着一堆文书一同走去静室:“也好。反正宗……泽芜君要闭关呢。只是含光君要累了,他本是不怎么理这些俗事的。”
蓝景仪也跟着附和:“对,还好以前含光君是处理过一些宗务的,还得感谢夫——”他自觉话头不对,立刻捂住了嘴,左顾右盼发现周围没人,这才松手,长叹一口气,凑到蓝思追身边小声说,“还好夫人让他做过一些……其实我挺喜欢夫人的……真的挺喜欢的……我一开始觉得我们宗主这么好,就应该娶回这么好的人。”
不远处传来几声交谈声,蓝思追赶忙捂住蓝景仪的嘴:“别说了。被人听见我们也得去关黑屋,景仪,你当着我说这番话还好,当着别人面,半个字也不要说。”
蓝景仪揉了揉鼻子,有些郁闷地点点头,低声道:“我只是不明白……我觉得不应该这样的,他们这么好……所有人都觉得他们这么好。”
蓝思追也道:“我也不明白。”
蓝景仪道:“不该这样的。”
“别说了。”目光中渐渐露出静室飞檐一角,蓝思追放慢了步子,小声提醒道,“别说了。”
金光瑶名姓如今已成蓝府禁忌,敛芳尊名号也在京都闹得满城风雨。蓝曦臣闭关,蓝忘机处理宗务,金光瑶本人正坐在船舫里掩人耳目东渡瀛洲。
魏无羡回江府一觉便睡到晌午,醒来坐到桌边,又是被温情一顿奚落。他本想打个哈哈就混过去,见温情身后跟着温宁,温宁身后又跟着一袭黑袍面色冷淡的宋子琛,宋子琛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个年岁尚小的女孩子,见这大阵仗,便没有反驳温情。那年轻的女孩子拄着一根竹杖,长着极好一副皮囊,只可惜眼睛没有瞳孔,恐怕生前是个瞎子——她与宋子琛一样,是一具凶尸,早就死透了。
温情把完脉,神色凝重:“一月内若找不出救江宗主的方法,就放弃吧。不然你也得去陪葬。魏无羡,这句话我只说一遍,我不逼你。你想救他,你考虑他,可你只关心死者,你不想想生者如何?你不失去你就永远不会后悔。”
魏无羡一愣:“……什么?”
温情移开搭脉的那只手:“你阿姐,你的小外甥,还有陪你那么久的含光君,你若有三长两短,你考虑过他们没有?你自私也好歹有个限度。这话我不愿说第二遍了……一月内若找不出方法,你便死了这条心,把他好生葬了罢。该结束了。”
魏无羡掀了掀唇,朝她不解地摇摇头。
“你现在住手还有救能活个好些年。你若损耗过头,我再如何妙手回春也是徒劳,你离那一步不远了。”温情转身去收拾药箱打算离开,“放血施咒保他躯体不腐烂就罢,还得尝试各类书卷秘术,还不够,别家闲事你还要管,要把事情钻研透——命是自己的,你想清楚了看着办。”
魏无羡见她走了,慢慢回过神来,看着一屋子的人,略有不安地清了清嗓子,看向温宁:“……阿宁你带人回来了。宋道长好……身后这位是?……”
那年轻姑娘成了凶尸,自然没了意识,只是她似乎本能便信赖宋子琛,便十分顺从地跟着来了。
宋子琛言简意赅:“阿箐。从义城带回。”
“阿箐姑娘,”魏无羡仔细端详一番,惋惜地摇摇头,“真是可惜,年纪轻轻就死于非命……”
“魏公子找我何事?”宋子琛言简意赅。
魏无羡一听,立刻正色道:“常温二家的事情,我想知道你所知道的细节,尤其是温家。”
宋子琛皱眉:“我被你救活后,四下打听星尘下落,被温家人围追堵截,寡不敌众,醒来是因为泽芜君与敛芳尊闯常家密室,替我拔除锁颅钉。我只知这么多。”
魏无羡蹙眉:“……道长身殒的当晚,那时我还尚在隐安山修行,半夜晓道长背着血淋淋的你求我救你,我问他发生了什么,他闭口怎么都不肯说,见我答应救你,说要去了结一桩心事,便飘然而去……宋道长可知,那是什么事?”
宋子琛垂眸:“……我知道。”
魏无羡道:“能否与我说。”
当年晓星尘和宋子琛都不愿透露这件事,这么多年过去,却终于愿意松一下口,宋子琛略一思索道:“杀我之人,是星尘。”
魏无羡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整个人一愣,却听得宋子琛继续道:“他是受人蛊惑。我当时被撒尸毒粉,口不能言,又是凶尸状态,星尘以为我是凶尸。”
“……何人?”魏无羡似觉不可思议非常,有人能偷袭到宋子琛,手段和心机都是不容小觑。
宋子琛又是缄默半晌:“薛洋。”
魏无羡听到此,彻底愣住。
他记得薛洋与金光瑶关系非常好。魏无羡虽与薛洋并不熟悉,寥寥数语便听得出他骨子里的市井无赖意味,却觉得他说话倒是少见的坦然,说好就是好说坏便是坏,能靠打架绝不啰嗦。和金光瑶性格格格不入天差地别,几句话下来也不觉得多差,只是觉得不可深交不能多言,可从未把他往这方面去想。
魏无羡道:“此话属实?”
宋子琛道:“前段日子我在义城,终于找回了阿箐姑娘的尸体。”
魏无羡点头:“是。”
宋子琛沉静道:“共情。”
魏无羡愣了愣,指了指自己:“……我?……”
宋子琛道:“我对常温二家的事情并不了解,或许共情能找到线索。我只能帮到这里。”
魏无羡想了想,这话颇有几分道理,便慢慢点头:“……好,多谢道长。只是我最近身体不好,得调养一阵子才行。”
宋子琛点头,转身带着阿箐离开去客房了。魏无羡仍然有些恍恍惚惚。当年他受出自同一师门的晓星尘委托救人,却竟因晓宋二人的缄默不肯提起而错过这背后的血腥那么多年。兜兜转转,这背后的人竟然还算是如今的半个熟人,当真是让人瞠目结舌。
金光瑶收笔,等纸上墨迹干透了,就慢慢把薄纸对折,小心翼翼塞进信封里。帘外船头信鸽咕咕叫着,似乎想扑腾翅膀绑着它远走高飞。金光瑶思来想去,却并不打算传尺素,他把那封信塞进了衣袖里,信步走出船舱,迎面吹来冷风,他觉得脸颊微微有些刺痛感。
薛洋盘腿坐在船头看雾色。苏涉坐在船尾看船后撩拨起的圈圈涟漪。
金光瑶坐到薛洋身边,把信封拿出来,翻来覆去盯着那上面“泽芜君亲启”五字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指尖摩挲字样好几回,这才慢慢把它收回去,轻声道:“等到了瀛洲再寄。我怕它带着信飞出去会暴露踪迹。”
薛洋不置可否,仍然盯着前方。他的目光穿透薄雾,视野穿过这一层不厚重却缺乏朦胧的阻碍,仍旧只是看到苍茫茫的水色,没有靠岸的地方。一叶小舟在雾色里行进,船头破水声都细腻入耳,还有入秋时渐凉渐沉的风声,几段堪堪擦过耳畔。金光瑶见他望得出神,便也往前看,烟波之上雾色缥缈,他静静坐看许久,愁绪便悄无声息融进去。
蓝曦臣听见敲门声,起身去开门。
蓝景仪换掉放在门前的午膳,放上厨房新做的晚膳,抬起眼担心道:“……宗主,您真的不吃吗?”
蓝曦臣垂眸,缓缓摇头,并不说话。
蓝景仪见四下无人,小声道:“……蓝家被削权,含光君在代理宗务。这里和姑苏本家,外面都被官兵围了水泄不通,什么人进出都要被查。”
蓝曦臣静静道:“辛苦你们了。”
蓝景仪重新问:“宗主,你真的不吃吗?”
蓝曦臣摇头:“不必了。”
“……喝点汤吧。”蓝景仪抢着话头,语气也有些着急了,脸上是担忧的表情,“含光君虽然不说,但是他见您这样……也担心。大家都怕您会有好歹……蓝老先生不见了踪影,您就算闭关,也、也不要让我们——”
蓝曦臣会意,从他手里接过装着晚膳的托盘,点头算是谢过,便转身阖门。他端着盘子坐到桌前,寒室昏暗,他便慢慢点了一盏烛火。他看着那盏灯,恍然想起金光瑶曾枕着手臂侧头看他的情景,彼时金光瑶的面容映在浮动缥缈的烛火下,沉默着微笑着,静静地温柔地,看他,只是看他。
他如今看着桌子一侧空掉的椅子,缓缓搅动着汤匙,汤底翻腾起几粒熟透的枸杞子,浮在汤上,又慢慢沉下去。这幽微烛光,浸到入秋的黄昏里,点亮这寒室的失落一隅,却捂不热冷透的心与眉眼。无人和他共看。他心口闷得厉害,烛光摇摇曳曳,催人心事晃动二三。纵然闭关,蓝曦臣依旧清晰且悲哀地意识到,他仍然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