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超然远引(2/2)
新叶于竹,簌簌其声。
枯叶落竹,翩跹于空。
尘埃覆地,碎土新衣。
万物有定,凡人奈何?
会意,颜如瑜眼神渐暗。颜如轼此番举动,乃是告诉他这万物自有定数,新化旧,旧奔亡,叶如此,人亦如此,生老病死,时至则近。
颜如轼叹道:“罢。既然皇兄如此乐天达观,瑜便不好多说,只是皇兄为何不问弟弟出来寻何物?”
颜如轼一手抚去另一手灰尘,道:“圣上所命,怎敢多问?”
颜如瑜探身,低声道:“不瞒皇兄,此番来,我是为圣上取得临山寺一鼎,这也本不是秘密,只是碍于旁人,不好多言,可皇兄自然不是旁人。”
临山寺,位于临山县南,恰与念远接壤。
颜如轼点膝,似在思考,停顿片刻,问:“临山寺?佛教寺庙?”
颜如瑜回:“正是。”
颜如轼稍稍惊奇,道:“我竟不知我燕国竟还有佛寺。”
燕国少有人信佛,圣上即位时曾抑佛而尊道,便是后来有所松动,民间却依旧鲜少有人信佛。
颜如瑜笑了,道:“我听闻皇兄涉猎广泛,这般言辞倒是谦虚了。圣上虽今日不信佛,未尝别日不皈依。”
颜如轼摇头摆手,指尖点膝,皱眉道:“并非谦虚,我是真不懂。”
颜如瑜不信他这番言辞,只恳切道:“弟弟倒不知那鼎与宫中作比有何特别之处,不知皇兄可愿指点迷津?”
颜如轼抿嘴道:“不可,此物为圣上所求之物,不便取来,我还是不看为好。”
颜如瑜不依不挠,故道:“待到皇兄回宫,圣上定会唤皇兄来辨别此物,如今便是看了,也无大碍。”
颜如轼断然拒绝:“天子虽远在京都,你我虽在此僻壤,可上苍有眼,我还是不看为好。”
颜如瑜倒也未强求,他想要的答案没讨到,心中自然有所不甘,却也不能急迫,聪明如颜如轼,这答案自然不会轻易讨到,故而又说:“既然皇兄言至于此,那便算了。天色将晚,二皇兄有何安排?”
颜如轼面色缓和,浅笑道:“回念远江。”
颜如瑜先前便有遣人查看那人的意愿,此时,他的人马估计也探得那人的消息,便转而笑道:“弟弟如今竟想看看那渔夫到底是何许人,竟让皇兄归心似箭,从方才就开始指尖点膝。”
须臾,颜如轼便道:“皎如玉树临风前。”
皎如玉树者不少,颜如瑜深追道:“只如此?”
颜如轼顿首敛睫,此时脑中竟现出那渔闲模样,不禁喜笑在形,却又无奈摇头,缓缓道:“悦怿九春,罄折秋霜。桃颜李面,其华灼灼,流盼横波,言笑无厌。有玲珑目,生蒹葭心,空荷梗身,无节竹心。身如莲茎,又皎如玉树临风,内里逢迎,可谓之如芦随风。只闻周身,不明其骨。”
颜如瑜听其言,心中只想起宫里那一人,圣上曾言其桃面玉魂,却有蛇蝎之心,可有那蛇蝎之心又如何,圣上亦是宠之,纵是今日有了那常散骑,可那中常侍依旧好好在他位置上呆着,便道:“我竟不知皇兄到底是欢喜此人,还是不喜了。何况二皇兄贵为皇子,其人为渔夫,自然要听令从之,逢迎之相,或为表象。”
“哦”颜如轼问道:“怎么说?”
颜如瑜先是点头道:“悦怿九春、罄折秋霜者,本就不是寻常人,自然是讨人欢喜的。”见颜如轼面色如常,继而又说:“莲花虽生于淤泥,却为沃野,纵使旁人看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只可敬之、远之,不可**,可狂风暴雨后,若叶烂茎折、无莲叶庇护,未尝不会花瓣零落。”此话罢,指身后竹,又道:“节竹虽不刚不柔,非草非木,风味淡泊,颜色清然,高节隆起,却并非不折,且其空心,若只一株,北风呼啸,大雪逼境,不耐寒者则冻死,若有耐寒者则身弯,未尝不折。芦苇虽为禾草,索索萧萧,顺风顺势,虽遇风逢迎,却也懂得如何自保其身,风雨过后,仍能摇曳。”语毕,见颜如轼微笑,颜如瑜心中惊讶,刚想开口询问,却见颜如轼开了口。
颜如轼先问:“可有酒?”
颜如瑜不解,却道:“有。”紧接着唤人提酒来,酒上,那人便被颜如瑜遣散下,由其亲自斟酒。
颜如轼饮了一口酒,颜如瑜问:“酒如何?”
“好酒。”颜如轼答,继而吸气,似在回味酒之味,颜如瑜又为他满上,他又是一饮而尽。
酒罢,颜如轼回道:“纵观其面,未窥其骨,我自宠之。五弟说得在理,只是常拿此物作意象,不过是移情于物,以物喻人,莲花、芦苇五弟你且说得有理,可若要考虑别因,则爱竹者,又怎会在院内只植一株,而又不护,纵然山间野竹,断不会只有一株,一株者,必不会独活。”垂目,见酒中竹影摇曳,颜如轼哼笑,抬头,一双含情柳叶目盯着,直叫颜如瑜心生异样。
但听颜如轼缓声道来:“况若遇狂风骤雨,试问世间何人何物,能泰然处之而身形不毁?”
爱竹者,为圣上,竹,为他们一众人。
所以颜如轼这番话,难道是说他相信颜如黎?
见颜如轼仍是笑着,颜如瑜面肃,半晌,失笑道:“听皇兄言,皇兄似是不愿了?”
颜如轼摇头,头未动,斜眼看了天一眼,道:“天色不晚了,五弟早些回驿站休息吧。
颜如瑜低头道:“皇兄先行。”
颜如轼起身,似坐了太久,两腿发麻,起身时扶了把案,颜如瑜伸手去搀,颜如轼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叹了口气侃道:“我这身体,让五弟见笑了。”
颜如瑜想起颜如轼两年前恰好落了水,自那之后身体便日渐虚弱,他本就心有疑惑,好端端的人为何会落水,便派人去打听了一番,最后原因未探来,倒是知道了那船夫,乃和太子有所关联。
想到此,颜如瑜连忙道:“皇兄前些年落了水,怕是落下了病根子,这燕南秋夜生寒,皇兄理应保重好身体,不如我找位大夫来,好好给皇兄调养一番。”
颜如轼摇头,只满目担忧地看着颜如瑜道:“五弟,二皇兄提醒你一句,回京路途遥远,万事皆有可能发生,护好那佛鼎,勿生差错。”
颜如瑜眼睛一红:“二皇兄……”
颜如轼叹气,伸手拍了拍颜如瑜的肩膀,微声道:“鼎之轻重,你我皆未可问焉。”
颜如瑜声急,拉住颜如轼的手,却又不敢大声说话:“皇兄,放手一搏,未尝不可,若为你愿,弟弟自然全力以赴,助皇兄一臂之力。”
颜如轼从他的手里挣出,不再看他,道:“非吾愿,未思之,君应是。”
颜如瑜两手只好放于身侧,脊梁挺直,闭眼吸了口气,再睁眼,已不再激动,只淡声道:“楚王多疑,为人残暴,若是其日后当上皇太子,绝不会善待你我兄弟,更何况皇兄身有经天纬地之才,而那楚王不过是蛮横粗鲁、又无大智之人,怎能不争?”
颜如轼仿若未听见颜如瑜方才那番话,自顾自说道:“夜至,天暗,路难行,怀王路上小心,早些离开此地,还能避开秋夜寒。”稍顿,摇头道:“我先行一步,告辞。”说罢,便离去。
颜如瑜未在追去,只默不作声,似在思考。
一蒙面男子从竹林中窜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跪在颜如瑜身后,唤了声:“怀王。”
颜如瑜未转身,又坐在案后,自顾自地斟酒,神情不复方才谦虚模样,冷面寒言:“说吧。”
蒙面男子低头暗道:“那人来了。”
颜如瑜听罢,只道:“下去罢。”
蒙面男子匆匆退下后,又是一阵脚步声,脚下枯叶渐碎,那人款款而来。
来人身形似女子,步步生莲,红袖添香,却以纱遮眼,看不清其眉目,只一双花瓣唇,擦着红胭脂,动人心魄,可她一出声,那声音却又不阴不阳,称不上好听,又极为诡异,竟像极宫中那些个寺人:“怀王就这么让二皇子走了?”
颜如瑜见人,失笑,瞧了一眼来人身上挂着的博茕状饰,嘴唇上勾,眼无笑意,眉目无情,声却有情:“听卿所言,莫不是本王做错了?”
那人只笑言:“怎敢?”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