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捌 18.2(2/2)
“他们叫我公主殿下。”暮北走到一把椅子上坐下来,甚至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既然他一点也不恼,那么她也不愿显得局促。她要看看,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魏子之坐了起来,这个女人太从容了。她是来杀他的,都已经到这里了,她却不急着动手。
那个自称是他外甥女的小姑娘在沉寂了六年之后突然冒了出来,据说她在投靠李牧之后,带了八千士兵出城和突厥鹰师对战,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她居然赢了。她和他波澜不惊地斗了这么久却没撕破脸面,他派去的刺客没能杀了她,她竟主动来找他了。
“你不是魏骊。那孩子性格太懦弱,你一点也不像她。”
“人是会变的。”她不急不躁地喝了口茶。
“脱胎换骨不可能,”他靠在椅背上,眯起眼看着对面的人,“你到底是谁?”他看到她犹豫了一瞬。
“我是陈暮北。”她看着他的眼睛道。她褐色的眸子很漂亮。
“陈暮北?”他回想了片刻,“你是陈瑜的女儿?”
她眼里有一丝不解,“你竟知道我么?”
“陈瑜是个好官,就是不识时务。”他满意地看到她有点恼火。“我的人在长安杀了陈瑜和你母亲,你来为他们报仇?”
“我爹娘已经死了。”她抑制住她的怒气,“我为清岳而来。”
魏子之十分惊讶,“你见过沈清岳了?”他突然想起皇城司的人报告给他的,“你就是那个跟他一起待在南方的小姑娘?”那个小女孩很有点本事,居然甩开了皇城司的人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想到是她。
有意思。她兜了这么大的圈子,只是为了让魏冉下令让护卫司把人送回来么?
“沈清岳告诉你护卫司的事了。”他没有等她答话,“但他没告诉你吧,他当年就是因为我皇兄赐婚才一气之下逃到漠北的。你大概想象不到,十八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整个长安都知道信陵王风流潇洒,长安城的任何一个姑娘他都能手到擒来,谁又愿意和一个九岁的黄毛丫头拴在一起呢。”他以为她会更加愤怒,但他失望了。眼前的女人变得十分平静。
“也许吧。但我已经不是九岁的黄毛丫头了。”她似乎不想和他谈沈清岳,“戚皇后的事,是真的么?”她突然道。
她的问题出乎魏子之意料,他觉得自己被惹恼了,“如果你指的是流言,那是假的。”这是他的逆鳞,她似乎是故意的。
但她只是悲悯地摇了摇头,“并非所有人都相信流言。你不该不加区分地杀了所有人。”
他冷笑了一声,“我只知道整个长安城明知这是符氏想要让我父皇废长立幼的手腕,却还是乐此不疲地说起,而且说得那样不堪入耳。而我父皇,他也知道,但他纵容了符氏,还假装一无所知。”暮北看到他俊朗的面孔变得严厉,“我母亲再也没能离开囚禁她的那间小屋子。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觉得自己给父皇蒙羞了。我哥哥也得了郁症再也没好过。”他轻蔑地看着她,“你不明白我有多厌恶他们。”他想起他母亲临终前,他才终于得见她一面。她对他说,子之,母后对不起你和你哥哥,也对不起你父皇,要是母后从没嫁进皇宫,从没来过长安城,多好。他母亲那么深情,他父皇却视而不见,转而投到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怀中去了。“你根本不明白。”他冷冷地道。
暮北摇头。“我不明白。”她明白的是,她,她的家人,清岳,都因为他一个人的恼恨而无缘无故受到牵连。
“符氏不是想当皇后么,那她也该尝尝我母亲因为她受过的苦。”魏子之还在说,“只是可惜了皇姐。明明可以活下来,却偏要追着沈芳去了。”他的语气十分惋惜。
“你为什么送小冉到突厥?”她一直不明白这一点。
“你说魏冉?”
“你希望他死在漠北。”
他没有反驳。“我是希望他死,但死在漠北,总好过让他病死在我这个仇人身边。我不想杀他。我皇兄一直不喜欢他。他才四岁,又一直身体不好,已经吃过太多苦了。”
“你的宫女很仰慕你。为什么?”她也不明白这个。
他低声笑起来,“你问太多问题了。”
“为什么?”她追问。她不理解,如果他那么憎恨旁人,为什么对待侍奉自己的宫人却那么宽容随意,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
“你觉得我哥哥死了,我母亲被囚禁在她的寝殿之后,我这个本是嫡子的小儿子在符氏手下会有多好过?”他轻声道,“如果不是原来侍奉我母亲的宫女太监想方设法护着我,我恐怕早就死了。”
“你很感激他们?”
“你还不懂么,滴水之恩,我以涌泉相报。他们真心待我,我便还他们以真心。那些宫人都随我到了洛阳,我的宫中所有新来的人都是他们挑选的。”他似乎有意要解释得十分清楚,“除了你。”
暮北恍然大悟。他的内城中没有人会害他,所以他根本不需要防备。但她没想到这个人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魏子之看到她终于露出惊讶的神情,觉得主动权回到了自己手里。
“你病了?”她突然道。
“郁病。和我哥哥一样。噬心的病,药治不好,但喝了能让他们安心。”他在指那些宫人。“太累了,”他突然想告诉她,“我简直后悔当初把我皇兄逼死了。本应该让他多吃几年这种苦头,那才是最好的报应。”
“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她道。他知道她明白他在说什么了,他微微一笑。
“我都已经背了恶名,难道还要让人轻而易举地坐上这个位置么?”他站起来。她看到眼前的男子,身材颀长,风度翩翩,一身宽大的皇袍被他穿得懒洋洋的。她突然觉得这个人和清岳一样。他们不属于宫墙之内,他们本来都可以活得自在。魏子之本应留在翰林院修他的史书,一辈子只管舞文弄墨不必考虑当朝之事,但他却在那里结党营私,默不作声地筹划多年后用那样极端的方式回到他憎恨的宫闱之中。
“你见不得别人为你死,所以你来杀我。那就试试吧。”他抚平自己衣服上的褶皱,他深色的眸子亮若晨星。
她把剑拔了出来,他挑衅地看着她。
清岳,就快了。你再等一等我。
她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把剑刺出去。魏子之轻巧地左躲右闪。他从露台绕回了寝殿里。
“沈清岳和老师把你教得不错。但是太凶了。”他退回他的桌旁,抓住她动作的间隙,一把抽出放在桌上的剑,他已经很多年没用过了。她的招数和沈清岳一样,那是在战场上的打法,招招凶悍无比,招招直索人性命。但他不一样。他擅长的是静观其变与厚积薄发。说来他从来没和沈清岳交过手,他要先试试她。她很不错,难怪带着八千人挑战十万鹰师还能活下来。那些鹰师士兵恐怕被她的气势吓住了不少,而战场上最重要的就是气势。
他笑起来。清岳,你教的学生还可以,但你这个老师当得还是比杜先生差一点,你没有教她要给自己留后路。
他终于挥出了剑。虽然生疏,但应对这个小姑娘已绰绰有余。他轻松地化解开她的攻势,她开始喘起来。
她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并不着急,他停下来等她。他想看看她什么时候放弃。她又举剑刺过来,他把她的剑锋挑开,划破她的胳膊。她没有停。
意志坚定。不错。他又挡开她的的动作,不断在她胳膊上、身上、腿上留下一道道伤口。她似乎对他的挑衅有点恼了,出剑愈发凶狠。
急躁是赢不了他的。时间拖得越久,她只会越疲惫,而他有的是时间。这个女人太出乎他意料,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置她。
但她似乎并不打算输。他感到惋惜。要不是她的眼神那么凶,她看起来倒真是个美人。
清岳,你真是什么都占全了。他默默嘲弄他的朋友。你的母亲成就了长安城盛传的佳话,我母亲却被整个长安耻笑。你是为人仰慕的沈将军,就算你去了三山,你曾避之不及的小姑娘都要为了救你拼上性命,而我顶着窃国的骂名被十几万叛军围在这洛阳城,此生再无法离开,身边只有那些敬畏我的宫人。
他突然感到腻烦了。
暮北看到眼前的人一直都像在戏耍她一般迟迟不肯认真,此刻他的眼神毫无预兆地变得残酷无情。她知道,他终于想要结束了。他的剑锋一转,突然向她拿剑的右手削来。她无处可躲。
魏子之听到金属扎进血肉的声音。她的匕首风驰电掣般捅进他的身体里。
他叹了口气。
他没有想到她根本不躲,只是在那一瞬间松开了剑,拔出腰间的匕首。他的剑落了空。
他慢慢退了回去。看到她仍然紧紧攥着那把鲜血淋漓的匕首,手柄上有一颗晶莹剔透的玉。
他觉得很痛,缓缓走到他的躺椅上躺下。
“这一下你和我一样了。陈暮北,”他叫她,“背着弑君的恶名,你还敢去见沈清岳么?”
她冷冷地答道,“你自己选择了穷途末路,怪不得别人。”
他低声笑了,“去救他出来吧。告诉他,我对不起他,对不起皇姐。”他疲倦地闭上眼。“太累了。”他一点也不怨恨她。他是杜若的学生,杜若教过他们所有人,既然做了选择,就要承担后果。
“你走吧,别被人发现了。”他轻声道。
她迟疑了。“你不后悔么?”
他快没力气了,“没什么可后悔。赶紧走,我说不动话了。”他艰难地顿了顿,“我的禁军可不管你是谁。”
“你的禁军?”
“我是皇帝,当然是我的禁军。”他觉得她很啰嗦。
“你已经不是皇帝了。”她几乎是怜悯道,“你是魏子之。”
他咳了起来,咽喉里传来浓重的血腥味,但他还是忍不住想笑。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嗯。我是魏子之。”他觉得自己要不行了。“暮北,走吧。”他最后道。
他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他睁开眼,看着洛阳城的冬日夜空,绛河清浅,皓月婵娟。
他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