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2/2)
他面露难色,嘟囔:“不是我不愿帮忙。但我总不能大张旗鼓的打听。就算这太医确有其人,也得旁敲侧击慢慢来,不能招人怀疑。而这个……这个……”
他咬咬牙,还是随着母亲的称呼,“这位阿偃,能撑多久?”
“阿偃”两字出来,自觉太过肉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赤华摇头,尽量冷静地说:“我也不知道。”
最后一个字说了一半,便哽在喉咙里。
几人相对无言。
窗外天色阴暗,只听到忽降骤雨,落叶纷纷,水声敲窗。咚咚的声音似是雷,又似天上什么暴躁的神仙在跺脚,发泄心中的愁闷。
在愈发急促的雨水声中,忽有人踏着水,门外大喊:“公子朔!国君有令!”
徐朔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大步跨到门前,见是自家一个老仆,松口气,门开一条缝。
“何事?”
那老仆身后还跟着个宫里来的寺人。他和徐朔粗略见礼,随后放低声,快速说:“国君病情恶化,恐有变故。令二位公子进宫面君,说几句话。”
二位公子,指的自然是徐朔和灵兰。
那寺人一边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一边往门缝里瞄了一眼
徐朔不动声色挪了一步,挡住了屋里的两个陌生人。
“知道了。我这就整装面君。”
*
徐朔一走,整个别院里又恢复了“老弱妇孺”的氛围。
虽然有一个夏偃在,但他眼下显然应该被归为“弱”的群体。院子里任何人都跟他争不得。
他慢慢醒了,方才一些零碎的片段在脑海中整合归一。他心里翻江倒海,似乎有无数纷发的蓓蕾,挣扎着冲破这个绵软的躯壳。
细看之下,他和徐姬的面容确有不少相似之处——算不上精致、然而组合得恰到好处的五官,长长的眉和睫,眼窝处一抹含情的阴影。
但比起母亲,他的神态里并没有太多的阴柔风情。他的侧颜棱角分明,挺着个孤傲的鼻梁,嘴角时时抿着,抿出一道历经考验的倔强。
不知是承袭自他父亲,还是来自他童年的漂泊。
徐姬还在抱着他流泪。他像大人般怅然笑了笑,低声说:“父亲至死都没怪你。他跟我说,你是仙子,早晚会回到天上去呢。”
徐姬与她这个孩子相处,其实也就一两年时间,算不上太熟稔。她更关心的,是那个用一生守护她的男人。
她颤声问:“你父亲……是怎么去世的?那时他以何为生?住在何处?对你怎样?他有没有提过我?……”
……
赤华默默离开房间,掩上门,留他母子单独叙。
她想,我的父母,埋在哪儿呢?
王姬早逝,偃侯自焚,是那场战争的结果。徐姬亲眼见了。
其实他原本不必死。诸侯之战,争的是土地、人口和威望。那些战败的王公贵族,也许会被当做可炫耀的俘虏,囚禁在异国他乡;或者可以逃去别国,不愁吃喝地渡过流亡的一生。
但偃侯选择用轰轰烈烈的死,来抗议那场不义之战。
赤华心想,我的那份烈性,又去哪儿了呢?
……
她找个凉亭避雨,坐下来,托腮陷入沉思。
直到身边有人轻声唤她。
“夫人。”
说是轻声,其实那声音粗糙得像一块石灰砖。只不过强行压低了音量,像个哑火的爆竹,把她吓一跳。
她回头,是黑熊。
夏偃这帮奇形怪状的同伴,在外头呆了良久,早就闲不住。但碍着院子主人的面子,也不好意思随处乱走乱看,都快憋出病来了。
徐朔家的男女仆人,自然也跟这些流民黔首划清千里界限,不愿搭理。
于是黑熊伸长了脖子,总算盼到赤华出来,赶紧上去求她:“能不能……嘿嘿,能不能让他们给咱们弄点水喝?嗓子冒烟啦。”
赤华扑哧一笑。这么客气,以为什么事儿呢。
他们还不知,白狐原来是徐姬的亲生子——不过眼下看来,这消息必须严格保密,晚些让他们知道也不迟。
“我去叫人。”她认识下人居处,举步便行。
黑熊顺势跟上她,借机左顾右盼看新鲜。
他突然低声开口。这次不是闷爆竹,而是真正的声若蚊蝇。
“夫人!看见那边那个长麻子的家奴了吗?我们兄弟观察了半天,他方才一直立在内院墙边,似在偷听,形迹可疑。”
赤华全身轻轻一震,心中飞速转念头,并没有停,只是放慢了脚步。
她也轻声回:“你看准了?”
“防患于未然。”
流民看似粗鄙笨拙,然而在白狐的组织之下,已不亚于一支松散的军队。眼力、洞察力、判断力,都已不是寻常百姓的水准。
赤华点点头,面色如常,找到下人房里一个老妪,吩咐她烧水烹汤给客人喝。
那老妪虽不知她身份,但听说公子朔对她保护备至,想必不是敌人,于是点头答应了。
赤华这才快步回到内院门口,想把家奴的事通知徐姬。
但还没进院,就听到徐姬在里头抽抽噎噎的哭,夏偃不时开口,和她轻声说话。
——要打断吗?
徐姬虽美,却没什么主见,半辈子随波逐流,听从男人的安排。
而且她一心向善,上次便是她做主,让徐朔放了赤华。
黑熊的声音忽然紧张起来:“夫人,看喜鹊的信号!那人往大门去了!要溜走!”
赤华当机立断,不进去跟徐姬废口舌。利落转过身,越俎代庖地命令:“把那人截住!不要让他出院门!别惊动其他仆役!”
黑熊点头,嗖的一声跑远了,那速度和他的体型完全不符,像一头踩了风火轮的熊。
悄无声息地绑架个把人,他们轻车熟路。
……
徐姬诉尽了十六年的相思,眼看那个初长成的小伙子,眉目间依稀是情郎年少时的模样,悲喜交加,泛着泪花哭哭笑笑,一会儿抱着他说对不起,一会儿又怪他怎么不去找她。
反倒是夏偃,泪水掉得不多。他不像母亲那样,大半辈子居于宫闱富贵。酷暑寒霜的艰难生活,早把他一颗心磨砺得坚硬而刚强。
他费力开口,轻声安慰:“以后给母亲尽孝的日子长着呢。我会许多逗人开心的法子,以后一一试给你看。”
徐姬擦擦眼泪,绝望说道:“可是你……可是你现在……唉,你怎么那么傻啊!”
她经历许多男人,对男人的心思早就一看就透。夏偃虽年纪不大,但他看赤华的那副神魂颠倒的德性,她只瞧一眼就完全明白,这傻孩子是怎么把自己折腾到这般田地的。
她咬咬唇,狠心说:“公子赤华……人很聪明,或许待你也好。可她毕竟是你女兄,跟你身份天差地别。以往你不知,今日你知道了,对她要尊重点,别……别……”
夏偃奇怪,一时转不过弯,“女兄?”
他马上自己明白了,心中有些无奈的好笑。徐姬她风流了一辈子,怎么这时候突然迂腐起来了?
他不愿跟母亲争什么。好在跟赤华撒娇惯了,此时信手拈来一句:“我身上好冷。是窗开了么?”
窗子关得严严的。这话里带着明显不吉利的暗示。
徐姬一握他手,果然比方才更冰凉些。她悲从中来,心想,这孩子的病,真的能愈么?
万一他明日便死了呢?
她长叹一声,说:“你爱怎样便怎样吧。”
夏偃一笑。
“赤华在哪?我要跟她说话。”
他话音未落,房门刷的打开。赤华不请自来。
徐姬皱眉:“我在和阿偃说话呢……”
赤华神情凝重,指着身后一个五花大绑、塞了嘴的麻子,一字一顿地说:“夫人,你家里有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