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九回 殂殁徒留遗音邈邈 嗟悼永存长恨悠悠(2/2)
今将死之时,外物都空,本心荡然,独念君顾我之厚意。嘉治十九年以来,与君交足三十载,往来酬唱不绝,风流可动天下。虽自此不相逢,仍时时想见旧日携手之情也。便衣秋香、腰双鱼,窃以为慰藉,或可御冥府之阴寒。其间委曲情衷,惟解意者知之,不足为外人道也。
李娘子道:“那时谏议手指僵劲不能动,欲亲笔而不得,由妾代之。”他闻言又是失声痛哭不已。她复将那木匣递了过去,道:“这是谏议一生诗文,欲托侍郎辑纂;他道侍郎为最解其意者,且往来亲密,当晓其作文本事、情理,他身后亦可放心了。”他叹道:“此乃故人遗稿,必慎之又慎;只可惜不能践昔年同编诗集之约了……”
日头虽已西斜,他却执意要去谢府吊唁;谢沃知道他来,迎出府来,执手相望,终只淡淡道:“严真来了,我带你去见复清。”他见谢沃因还须维持家中事务,不得已强自压下悲戚,却掩不住憔悴之态,不禁感伤道:“兄长节哀。”谢沃低首不语,一路默默,引他到了灵堂。
堂上摆了香案、神位,灵堂正中则停了一口棺桲,棺前有一稚女跪拜;那小女儿耳闻有人前来,起身来看,见是谢沃,便道:“鹿奴见过伯父。”又指着元鹤问道:“这一位是哪一位?可是先父的友人么?”谢沃道:“这便是沈元鹤沈侍郎。”鹿奴惊道:“您、您就是阿爹!”她呜咽起来:“阿爷就是为了早些见您才、才——”元鹤弯腰揩拭了她的泪珠,道:“是阿爹不好,你该怪阿爹的。”她却摇头道:“阿爷不教我怪阿爹,即便一死,他也甘愿;我会听他的话,不教他的在天之灵为难。”他心酸道:“复清处处为人着想,却总不肯多为自己想想,当真是德人命短,而我等不肖者却得寿考。”又想起甚么,问鹿奴道:“你阿爷可给你取了学名了?”她道:“不曾。”他想了想道:“‘躬纯粹而罔愆兮,承皇考之妙仪。’⑤阿爹与你起个名,便唤作‘承仪’可好?望你承先人遗芳,永记其恩泽,不愧作他的女儿。”她点点头,道:“阿爹去看看阿爷罢,他一定很想见您。”谢沃便携了鹿奴出去,教他与谢灏独处。
沈元鹤凝视着这冰冷的棺桲,一度冲动想劈开它;他甚至还不愿相信谢灏竟就这样抛弃了他、抛弃了父母兄长、抛弃了安天下济万民的夙志,孤身一人往幽冥中去了!不是还说甚么不见着他就不肯死么,君子怎能失信于人?但眼前一切又使他不得不相信,这灵堂、灵棺与周遭所有人都告诉他这一件事:谢灏确然是死了,从此阴阳两隔,不复相见。
他想再最后抚摩一回谢灏的脸;尽管那脸颊已再无温热的气息,更不会张开那顾盼生姿的双眼含情脉脉回望他。而他终究不可能这样做:斯人已逝,当入土为安,怎能剖棺扰他清梦?况他领会谢灏的用心,从今后他记住的将仍是绍庆五年时候丰神尚且英毅的谢司马,而绝非棺中的一副朽骨。他伫立良久,转头望向堂外黑沉沉的夜幕,伤心道:“复清,若你的魂魄还在这堂中,怎地不来见我?”话音方落,便有一阵清风穿堂而来,飒飒拂动他的衣袖;他眼中蓦地滑落下一行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