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结(2/2)
这是,小年夜。
去年今日,那个细心抱着孩子的白子瑜在转身回首间眼里的温柔是她穷尽一生也没有得到的。
夏颜汐缓缓起身,迈步走出这间屋子,她看着宫外升起在夜空里的热闹烟火,眼里却是与之相反的迷茫。
那时白子瑜病了,头就垂在她的腿边,她把那个柔弱的白子瑜圈进自己怀里,像抱着孩子一样,只要白子瑜的眉皱一下,她就觉得自己的心被扯了一下,她把那个谪仙一般的人捧在自己心上,贪恋与她的每一点亲密。
可后来,她被恨驱使,亲手撕碎了自己的心上人。
丹落在凤仪宫等了很久,等到颈间的血成了冰,终于等到了夏颜汐。
凄清的大殿荒凉一片,丹落倒在雪里,旁边是一份积了雪的蟹酿橙和染了血的匕首。
夏颜汐有好多话想问,可丹落死了,她茫然地不知该从何问起。
恍然盯着那与雪葬在一起的人很久,才想起丹落和白子瑜的积怨应该是从禁军副指挥冯翊的死开始的。
那是个老实的人,从底层一年年熬上来,却被迫卷进了太后和白子瑜之间的争斗里,成了一个棋子,死得没有一点浪花。
丹落无论是为了自己侄子,还是为了太后,恨白子瑜似乎都是理所应当。
夏颜汐又麻木地转身离开,花楹一直远远地跟在后面。
她是被魏福生选进汐箩宫里的,也算是白子瑜的人,可她一生只遵循一个指令,就是拼死相护夏颜汐。
这个指令,白子瑜从未更改过.
即便是与夏颜汐分崩离析后,白子瑜也像是遗忘了花楹这颗棋子一般。
甚至花楹觉得,白子瑜可能不知道她是魏福生的人,或者魏福生并没有告诉过白子瑜她的存在。
夏颜汐沉寂下来,把和白子瑜相关的一切想了又想,思绪又停留在白子瑜逼宫造反的那一日。
若是真如她想,那个人的狠辣,要比谋朝篡位还要更让人无法接受。
京都里死的人加上被她带进死局里的师正杰,那一场京都事变,就好像是几十万人的献祭。
河池三十万私军改朝换代就是旦夕之间,她引西羌入局为她斩杀叛贼,再请师正杰进京收尾镇压,最后她成了叛军贼首,自己是正义之师除暴安良,匡扶正义。
这一切环环相扣,步步都是白子瑜赴死的序章。
甚至她连死,都要在世人眼里是死在自己剑下。
自己让她前功尽弃,半生所愿成空,可她依然亲手把自己推向了帝王宝座。
那七年的相互陪伴,数次的生死相救,在白子瑜的眼里,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是故人之女。
疠岠山上常年人烟稀少,山下也常有迷瘴拦路,上一次夏颜汐来这里花了两天的时间才找到仙机阁,而这次则很快找到了路。
当顺着山路往上再次看见那层隐在云层里的庄严楼阁时,夏颜汐沉寂下来的心又变得躁动起来。
琴声在清冷孤寂的山间游荡,那种宁静是世外的修行者独有的心境,并不能抚平夏颜汐心里的焦躁。
那日带走白子瑜的一定是肖玲儿,屹立世外之地百年的仙机阁能培养出云月如这样的人物给白子瑜改形换貌,那么会不会还有什么世外高人救了白子瑜。
也许白子瑜就藏在这里。
她带着花楹踩着厚厚的雪走近阁楼,推开门的那一刹那,风起吹响了檐下的惊鸟铃,从廊下的拐角处冒冒失失地跑来两个扎着红绳的小女童,那开心的笑声清脆悦耳,像两只小鸟欢快地撞进夏颜汐的视线里,最后一前一后撞到了夏颜汐的大腿上。
似乎后面有人追赶,两个小豆丁喳喳笑着又很快跑开了,夏颜汐再回头时,正好看见笑着追来的肖玲儿。
惊鸟铃又发出一声脆响,惊醒了夏颜汐。
“白子瑜,在哪?”
她一字一字说得清晰,想起是这人藏起了她的白子瑜。
肖玲儿似乎知道她会来,脸上是不慌不忙,越过夏颜汐喊了那边追逐的孩子:“平姐儿!慧姐儿!”
两个豆丁已经消失在拐角处,肖玲儿无奈摇头,像是习惯了两个孩子的顽皮。
夏颜汐拦住她要走的脚步,问:“她是不是在这面?”
肖玲儿眼里复杂,半晌后才擡眸看向夏颜汐,问:“她已经如你所愿,以死结束了与你的一切粘连,可你不肯罢休还想怎样呢?”
夏颜汐不信,白子瑜死了,“我要再看一眼,即便是在土里,我也要看清楚。”
“呵,”肖玲儿眼含嘲讽,“死了,埋了,臭了,你都要一一确认,夏颜汐,你是有多恨她?”
夏颜汐沉默,她不是恨她,她只是……不信,她死了……
“肖姐姐,她真的死了吗?疠岠山上有医术那么厉害的云月如,有武功造诣那么惊人的魏玠,那是不是有让人起死回生的仙术,也许你们救了她,只是在骗我,对不对?”
“回生之术?如此荒唐的想法,陛下是在做梦吗?”肖玲儿嘲讽道,“我进宫时她已经没了脉搏,我把她带回云台,仙机阁主的确发现寻找半年才得来的古丹护下了白子瑜的心脉,立刻拼尽了所有内力去救她,可三日后她的身体还是凉透了。”
“你面对不了她的死,又为何不肯相信自己的直觉,信她以身入局毁半生清誉只为你一人登基?”
“你以为她负尽天下不择手段,可你不要忘了,是你和天下先负了她。”
“宁家的血是皇帝和姜家该还的,是你们先对不起她,凭什么你要委屈,凭什么你要让她还公道?”
“夏颜汐,你不要惺惺作态了,她是你逼死的!你自己心里清楚,她从来没有欠过你!”
肖玲儿直接撞开说不出话的夏颜汐,“她的坟茔在云台梅海,你若是想挖她坟随你,想把她挫骨扬灰也随你,但请你自此以后,终身不要踏足疠岠山。”
夏颜汐闻言,被肖玲儿语气里笃定的事实震得脸上惊疑不定。
她不信,不信。
肖玲儿亲自带着夏颜汐往梅海走,走过千级台阶,走到了终年覆雪的云台。
云月如的坟茔侧旁的确是两座新坟,白雪裹着坟丘,可碑上是新题的字。
白盈次女,宁姝。
白盈之子,宁少辰。
夏颜汐疯了一般去扒写着宁姝二字的土丘,花楹在后面要阻拦,却被肖玲儿拽着胳膊拉走了。
“随她吧,她不亲眼看见,就不会相信白子瑜真的死了。”
夏颜汐的指甲里都是泥,她跪在雪里,膝盖下的雪被她的体温融化滴滴雪水浸湿了她的皮肤,砭骨的冷往骨头缝里钻,可她却目光专注,认真地清理眼前被雪冻住的硬土。
若是有人看见她扒人坟茔的疯癫模样,恐怕会让人觉毛骨悚然。
可夏颜汐就是不信,她不信。
翻开的土埋住了她的半身衣裙,终于
纤细的手指上指甲已经翻出了血肉,却一把钳住了石棺盖子,生生拼尽一身力气推开了盖子,露出了里面的人。
夏颜汐喘着热气,脸上的热汗被风吹凉的刹那,她也看清了那张熟悉的脸。
渊清玉絜的人穿着洁白的道衣,在黑暗遇见天光的刹那道道云纹流动着华贵的光泽,道衣的襟口与袖子上伸展出几支绿梅,隐约也有光泽在银线上流动,矜贵的布料衬得那面容安静的人就像是刚睡着。
那根扁玉梅花簪插在那发髻上,莹润清透。
风穿过梅海,沉睡的人发丝和衣袍微动,几片花瓣缓缓落进了棺椁里,停在她的襟口与袖子之间,没敢惊动仙人的梦。
夏颜汐看着白子瑜阖上的睫羽,在心里唤了一遍又一遍的白子瑜。
她知道这个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可她不做些什么又觉得心口疼得喘不上气。
她伏在棺椁外面的土上,荒诞而又虔诚地认真看着里面沉睡的人。
那夜她突然把青冥剑留下,其实想让白子瑜看着它,再想起它主人,在朔北出生入死的夏颜汐。
“世间无人关心我,白子瑜,他们担心的只是大邺唯一的皇族血脉,是垂拱殿的女帝,而不是我夏颜汐。”
“我没有嫌弃你,也不敢厌恶你,而是我做错了事,那时候不敢去看你。”
“你看啊,我宁愿自己的手见血,也不舍得青冥沾泥呢。”
她伸出手指给白子瑜看,余光却看到在棺椁角落有一支女式的发簪。
是她亲手所刻的另一只梅花簪。
夏颜汐眼眸微动,沾了脏泥的手颤抖地伸进去。
她甚至不敢呼吸,生怕她手上的泥会弄脏那张干净的脸。
她小心地把这枚玉簪取出来收进怀里,目光又回到那张仙姿玉质的脸上,喃喃道:“白子瑜,这簪子我要收回来,以后等我死了,它得和青冥剑一起葬在我棺椁里。”
“今天起,我放你自由了,以后就让它们陪着我了。”
“肖姐姐以后不让我来了,咱们今日一别,就下辈子也别遇见了。我……不想再害你了。”
“白子瑜啊,你要不是宁姝该多好啊……”
夏颜汐雪里跪坐到了天彻底黑透,她小心把石棺盖子合拢,确认它严丝合缝,才敢把土又埋了回去。
她把她的神明留在了这片她们最爱的绿梅花海里,却带走了她这一生无法释怀的爱意。
那身脏到看不见底色的素白衣裙终于消失在梅林里,许久之后,在云台阁楼里又响起了那道仙机阁里同样的琴声,悠扬宁静的琴声穿过梅林,流淌在转动的云海和星辰里。
有人轻拨银弦,一弹流水一弹月,一半空灵一半清远。
夏颜汐回头,忽觉时光清浅,岁月安然。
肖玲儿拉着两个孩子的手最后看了一眼阁楼,消失在与夏颜汐离开相反的方向。
而同一片星辰之下的慈济寺里,慧云老神在在地捧着一盏茶,对面坐着一位削发为僧的棋痴弟子正低头看着棋盘,两人一老一少,亦是岁月静好模样。